□陆钟其
我家这口井,是在清咸丰元年(1851年)建陆状元府时挖的。当时,整个状元府有好几口井,这口井是最大的,它靠近一致堂边上的大灶屋间,大概是过去在一致堂议事后需要就近用餐之人比较多的缘故吧。
镶嵌在井口外的硕大井圈,用整块青石雕琢而成,外形为六角形,内里呈圆形,敦实、厚重、拙朴。经多年风雨侵蚀与频繁使用,井圈外面已被磨砺得光亮溜滑,内侧有数道被吊桶绳磨砺出来的凹陷勒痕。方方整整的井台由青砖砌成,牢固而结实,中间高,四围略低,便于泄水。井圈上备有盖。
那个年头没有自来水,这口井中的水就是周围人家主要的饮用水。由于井与各家的灶头都有一段距离,所以家家灶屋间的灶头边都备有水缸,隔三岔五就要打井水盛满水缸,平时就用水缸里的井水。那时打井水是一项基本的家务活。我刚开始打井水时,用的是笨办法:把吊桶翻过来,“扑通”一声丢到井里,只见吊桶在井水中浮上浮下,但将吊桶拎上来时往往只有小半桶水。有一次绳子脱手没抓住,吊桶掉到了井里,铅皮吊桶在荡漾的井水中一下不见了踪影。于是惊动全家,我哥将铁钩扎在长竹竿上,在井里淘来淘去,最后总算钩住了铅桶耳朵,给弄了上来。后来通过不断实践,我逐渐掌握了吊水技巧:拎住吊桶上的绳,把桶放进井圈,下降到水面上时,手腕拉绳轻抖,让水桶倾斜着进入水中,在井水波澜中,水满桶会自然直。再一把把收绳索,将桶提到井口。
记得使用井水也有讲究。那时还没有抽水马桶,每天清晨需要把马桶拎到门口,有环卫工人推着粪车,将粪便倒入车内。我们要把马桶荡荡干净。但这活祖母不允许在井边干,只能在河边进行,而且荡马桶的水不能倒入河中,只能倒在河边的泥地上。一旦要洗的东西多,用水量大时,一般也要拿到河滩头去干。
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长,接触多了,熟知了井的秉性,逐渐发觉老井在四季会让人产生不同的奇妙感觉——
在春日,我常常发现,深邃的井壁上,不知何时长出了淡绿色的草、苔,平添一抹鲜亮的春意。当我站在略高于地面的井台上,看着井周围五彩缤纷的花草树木时,仿佛听到了它们欢畅吸吮井水的声音。所以,尽管此时的老井湮没在盎然的春意里,但我知道,它是井畔色彩斑谰的生命之源;虽然此时的它默不作声,毫不张扬,但我却能感觉到井水中荡漾着的春意。
在盛夏,在那电扇罕见,不知空调为何物的年代,井水便是最好的降温利器。除了打些井水盛放于室内用于降温,我家更是将井当“冰箱”使用。早上把西瓜、香瓜等放入网袋或布袋,将袋口扎紧,再用较粗的长绳吊着放入井中,绳系在井旁的树根上。等到下午把井水中的瓜捞上来切开,冰凉透心,我们称为“冰瓜”。一致堂隔壁的小店则会打一桶井水,将汽水带瓶浸入其中,发现井水不太凉了就换一桶水。这种汽水称为“冰镇汽水”,颇受顾客欢迎。傍晚,男人们带着小孩在井边冲澡,恣意享受井水的沁凉,女人们每天用井水抹凉席。祖母还会用井水浇傍晚乘凉的路面,驱暑热。而晚上吃的粥,祖母早早烧好后,也一碗碗放入盛有井水的面盆或脚桶中冷却。最为夸张的是满头大汗归来者,直接吊上井水,凑着吊桶咕噜咕噜大喝一通后,才心满意足……就这样,老井将荡漾在水中的清凉无私奉献给人间。后来,每当盛夏想起此情此景,我的心头便会产生丝丝阴凉。
秋天,老井周围空地上种植的那些菜蔬,经井水的滋润,茂盛茁壮,长势喜人。在这收获的季节,老井继续低调、从容地看着人们摘取果实,笑逐颜开。此时,看着微微荡漾的井水,大家都会由衷地对它产生感恩之心,并默默致以深深的谢意。
隆冬,无论是朔风呼啸,还是气温骤降,老井如老僧入定,丝毫不为所动。荡漾在水面上的白色雾气则告诉我们,它依然忘我而经久不息地喷涌着温热的井水,恪尽职守地释放着暖意,给寒冬腊月里的人们带来温馨的慰藉。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仍清楚地记得在井台边用刚吊上来的井水洗萝卜青菜时,井水的温度。
岁月悠悠,那口苍凉凝重的老井,早已结束使命,退出了历史舞台。然而我却一直不能忘怀它曾带给我们的恩泽和故事。每每忆及那荡漾的井水,我的心也会为之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