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尔
《夜航船》是明末清初文学家、史学家张岱所著的一部百科类图书。而孤陋寡闻的我第一次知道“夜航船”这个词,是读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但好像有天光映照着舱板,看得见摇橹人手中那支巨大的木桨,在水面上撩起亮闪闪的水花”。这就是行驶在星月波光里的夜航船。
其实,在生产队集体劳动的年代,乘夜航船是家常便饭,不过我们俗称开夜船。夜航船与开夜船一个意思,如果把前者称为艺术化的用语,后者则是我们乡下人的语言。
“插队,两点钟了,动手啦!”社员金桃在敲我的玻璃窗。我正睡得香,猛地惊醒,披上衣服,拿好准备好的饭菜,立马跟他往河边走去,他带我去杨林塘罱泥。
人民公社的年代,队里一年四季都在想方设法把河底那层宝贝疙瘩弄上来,早春一过,队里就开始割草积肥罱河泥了。从队里出发经盐铁塘再拐入杨林塘有四五里水路,我俩轮流摇船,那条四吨的水泥船在黑漆漆的夜色中缓缓前行。
月亮钻进云层里,没有照明工具,仅靠水面的波光才能辨明哪是河,哪是岸。第一次摇夜航船,我一直担心“吃草”。所谓吃草,就是船头撞上长满野草的岸。金桃告诉我,不要怕,看准前面发亮的中心地带摇就行了。
早春的夜寒气足,料峭的冷风中吹来田野芬芳馥郁的气息,水面上缕缕薄雾向我们扑来。抑或,不是雾在飘,是船在行驶,让人感觉雾在移动。万籁俱寂中,唯有船头击水的啪啪声和船旁潺潺的水流声十分清晰。河岸两边种着蚕豆,尺把高的豆萁整齐划一,似列队的士兵,河岸边一幢幢简陋的农舍影影绰绰。
忽然,我想起了中学里学过的《社戏》,迅哥儿和他的小伙伴摇着船去看戏,不也是在两旁长着蚕豆和麦苗的河流中穿行吗?波光里的夜航船和寂静的田野,充满了原生态的美。
划了近两个小时船到杨林塘。借着破晓前的光亮,金桃开始动手罱泥,我只会摇船,他发力将竹竿插入河底时,我就使出吃奶力气拼命摇船不让船倒退,待到罱网起水时,我才能松口气。
当太阳西下时,我们把满船的河泥倒入泥塘,岸上有人把一大把一大把的青草往河泥塘里丢。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积肥是生产队一年四季都要干的活。队里一条八吨木船,每班四人轮流“开上海”装黑粪,来回约一周。“开上海”是那个年代的特殊用语,指开了船去上海割草或装肥料,那次队长安排我“开上海”。
一行四人,带了些生活用品起锚出发了。队里称那条船“使篷船”,它有桅杆有篷,顺风时扯篷。风来了,白色的篷布如升旗般冉冉上升,一阵大风刮过,我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力量,风帆鼓了起来,一条八吨的空船登时像装了马达,船头雪浪翻滚,耳闻浪花拍打,一派大江东去的气魄。
可是,大部分的行程还得靠摇船。四个男人轮流不停地摇,我摇船不在行,专司吊绷。吊绷,就是双手抓住木橹和船之间连着的一根粗棕绳(方言叫“绷”)前后不停地推和拉,让木橹加速摆动。船上的活,除了摇船,还是摇船。
天开始暗下来,初夏的风带着凉意掠过水面,很舒服,风清月皎,似水的月色给河面披上一层银色的轻纱,啪啪的水声中,夜航船摇橹前行。那年头的河道比较窄,南来北往的船又多,为防止相撞,每条夜航船上挂一盏桅灯。桅灯用火油作灯油,用防风玻璃作灯罩。顾名思义,桅灯要挂在桅杆上,但大家约定俗成挂在船棚右边。我们做着机械的摇船动作,手臂越来越酸,眼睛越来越涩,另一组的两人把我们换下。摇呀摇,摇呀摇,也不知行了多少路,没有钟表,也不晓得什么时间。船老大说,明天又是个大太阳,还是夜里风凉多摇摇。
木橹不断地前后滚动,船尾的橹梢像一条黑色大鱼悠闲地甩着尾巴。手臂酸得举不起来,我半躺在船舱里等待着替换“上岗”。船在夜色中平静地行驶,我说:“吃不消了,一直这么摇,要摇到几时?”船老大说:“你第一次‘开上海’不知道,夜里船不能要歇就歇,要找个桥洞或大树下才能安全过夜,天热就是靠摇夜船前行的。”
我睁大眼睛找桥,发现前面有座黑漆漆的大桥,心中不由暗喜,可桥洞两边已经有船停泊了。环顾前后,水面上星星点点的桅灯越来越少,可我们还没找到归宿地,于是只好不停地摇。 “依——呀,依——呀”的欸乃声在夜里特别刺耳。船老大在橹槽里加了些菜油,声音柔和了一些。终于,前面那座桥下没有泊船。船老大说,好!今晚就在这里歇吧。
第二天船过黄浦江,在上海军工路码头装上黑粪后开始返航。为了早一点回家,白天拉纤,晚上摇船,可是这与来时不同了,夜航船吃水深,只能慢吞吞向前滑行。“水重了,橹声变得更响。”空船时我们走绷摇,所谓走绷就是两个人同时向前走一步,把橹推出去;紧接着同时后退一步把橹拉回来,这样人省力,船速也快。但是前舱与后舱都装满了黑粪,脚不能来回走动,为提高船的稳定性,只能用腰部力量靠双手推拉,让船平稳前行。这种动作就是我们在沙溪镇上看到船娘摇船,脚不动扭动身体和挥动手臂的动作。
夜航船似一头负重的老牛慢悠悠前行,夜风里带着阵阵臭味,呛得人头晕眼花。所谓黑粪就是阴沟水,那个年代缺少化肥,阴沟水都是农民的宝贝。
整条船都被臭味笼罩,太阳一晒,臭得更厉害。开始一段时间我很不习惯,说也奇怪,一天到晚都是这个味,慢慢也习惯了。船上的活很累,饿了也不管臭不臭了,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一周后,船又回到熟悉的岸边。
随着农村的飞速发展,农民早就不再“开上海”了,当然也见不到灯光橹声里的夜航船,听不到声声欸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