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晓玲
夏天的傍晚,门前的水泥场上像个大蒸笼,太太戴着她那玻璃瓶底一样厚的老花眼镜,身着薄碎花短衫、黑色裤子和浅灰色布鞋,麻利地抄起东墙角里那长柄大扫帚,身形矫健地开始了每天的收尾工作——扫场。
太太的动作娴熟、老练,看似飘逸的,却也是张弛有度,甚至有点小心翼翼,似乎生怕扬起太多的灰尘,影响到搬着小桌椅,在门口阴凉处写作业的我。
“太太,你的动作真像教我们的书法老师在挥毫泼墨呢。”我一边嚷一边托起腮帮,凝神地看她。
“哈哈,那倒要来比一比,是他的字写得好,还是太太我的地扫得干净?”太太怕声大影响我的学习,只是小声跟我说着话。她扫地更轻盈灵动了,带有一种被我夸赞后的装样劲儿。
据母亲讲,太太刚出生的时候,因为她睡的房间顶上有个天窗,家里孩子多,大人照顾不过来,她天天看着天窗里的强光,导致视力受损,从一岁开始,就变成了弱视。后来可以配眼镜了,她就有了好几副厚重的眼镜——有走路用的,有看电视用的,反正,太太的眼镜很多,只有她知道每个眼镜的具体用途,我是永远也分不清它们之间的区别,只是看到厚厚的镜片后她那被放大的炯炯有神的双眼——笑眯眯地,有时候也会调皮地朝我挤眉弄眼。
从她的眼睛里,你永远看不到抱怨,看不到愁苦。甚至只要远远望一望她的“大眼睛”,你就会立刻放松下来,你的烦恼也会烟消云散。
由于弱视,即便戴上眼镜,太太也会落下几处扫不干净。少不更事,趁太太还在场,我就想着帮她补上几扫帚,但是妈妈背着太太向我摆摆手,阻止了我的行动。懵懂的我,就把妈妈拉到屋里问个究竟。妈妈说,扫场这件事,对你太太来说,就像是一个健身运动,结果怎么样不重要。
后来我大了,明白了太太的扫场举动,其实就是我们家一种具有仪式感的符号——宣告一天的忙碌就要接近尾声了,美味的晚餐即将开始。
曾以为日日无忧无虑就是生活的长久,殊不知无忧无虑的日子竟是那么短暂易逝。我外出求学离开了老家,谁承想,这一走,竟然是跟太太的永别。
太太去世的那天,我无法回家来送别她。听妈妈说,告别的前一天晚上,来了很多人,他们从太太娘家那边的市镇,包了六辆小面包车,每辆车里都坐得满满当当。问了好几次路,天黑了才风尘仆仆地赶到我们家。
这些突如其来的远道客人,让我们一家忙得焦头烂额,局促的灵堂里一下子挤得水泄不通,连丧事回礼伴手袋的数量都不够,只好先挪用一部分给亲戚准备的先送给他们,然而他们什么都不肯拿,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爸爸只好在他们临走时,手忙脚乱地硬给他们塞了一些矿泉水。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激动,激动不是埋怨来人多了,给我们家带来了很多的麻烦,而是感叹太太这一生活得值,受到那么多人的尊重!
后来,我回了老家。站在小河边,看着太太亲手栽种的杨柳树随风摆动着,在似有若无的细雨中,模糊成水天一色;看着那长柄大扫帚依旧静静地斜依在东墙角,我抄起它,学着太太的模样,扫起场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