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维
在我家书房南窗外的院子里,有父亲生前栽种的两棵桂花树。奇怪的是,栽下四五年后,枝叶逐渐攀到了二楼阳台,却一直没有开花。于是每到农历八月,我经常会站在南窗下,睁大眼睛寻找,张开鼻孔嗅闻,但最后总是失望和叹息。
一年又一年,高温时早晚浇水,还择机施肥,花却依然未开,香也无从飘来。我真有点绝望,甚至想过是否要砍掉这两棵桂花树,但终因它们经年累月地青绿着,不忍下手。
当初,父亲在院子里还种了无花果树、枇杷树、橘子树等果树。特别是百余株盆栽花卉,父亲不时将它们搬到阳光下促进光合作用。于是院子里花枝招展,不时香上一阵。而那些果树也逐渐长大,结起累累果实。每一种花的开放,每一棵树的结果,总让父亲兴高采烈,不时请邻居好友前来赏花、品尝果实。我则充当摄影师,院子里笑声不断。每当这时,对着那两棵青绿的桂花树,不少人就会充起内行,有的说,这是土质问题;有的说,桂花树最迟五年就得开花,再不开就是雄桂花树,永远不开花了;还有的说,这里光照不足,再过十年也不会开花;更有人说,桂树开花要等贵人来……耳闻这些言语,我无言以对,却又心有不甘。
就这样,桂树不开花,逐渐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暗问自己:理应开花的树老不开花,是不是有精神或肢体残疾?是不是患上了不育症?但是面对那么青绿、那么蓬勃的桂花树,我又实在不相信它们会患上什么绝症,并且一直暗暗劝慰自己:那么旺盛、那么执着的生命之树,一定会闪耀出飞扬的光彩。
到了第八个年头,虽然在人前人后,我口头上总说不在乎桂树是否开花,心中却更加留意它们的一枝一叶。中秋过了,农历八月下旬了,我虽然几乎绝望,但还是暗暗期盼着奇迹的出现。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有一夜,在梦中,我忽然发现桂花怒放了,一丛丛、一簇簇,是那样的金星缤纷,那样的闪闪烁烁,细小的花朵仿佛在跳舞,摇曳的枝叶仿佛在伴舞。而那浓郁的桂香,仿佛一波又一波的花浪,飘飘漫漫,流溢不绝,让人陶醉。既然梦中的桂花如此清香馥郁,我就不愿睁开眼睛,就愿永远在梦中,只愿让一切都融化在这股桂花的清香之中……
突然,一股极细极清极幽的桂香断续拂过,我想用鼻子捕捉时却又踪影全无。接着,又一阵香风袭来,好像一根丝线穿过大脑,稍纵即逝。啊,不,这不是梦!我猛地睁开眼睛,闻到了一缕淡淡的桂花香。我再猛吸一口,终于逮住了这无影无形的芳香,是桂花之香,是迟到的桂花之香!我挺身坐起,吮吸着这时有时无的幽香,仿佛倾听时强时弱的琴音;而我的心,随着音符跳动起伏,仿佛要跳出胸腔。就在恍惚间,我猛然发觉,这幽香来自南窗外,来自那两棵迟迟不开花的桂花树!
我马上披衣来到院里,绕到南窗外的桂花树下,深深地吸上一口,一股幽香沁人心脾。再睁大眼睛仔细搜索,我看到了隐藏在绿叶中的金星点点。啊,千真万确,那两棵桂树开花了!那两棵桂树正在开花!我深深地品味着那还很微弱,时有时无,却令人陶醉的丝丝幽香。此时,只见下弦月挂在西天,月光清淡如水。在微风中,我仿佛看见桂花的幽香和着冷月的清辉,微波似的轻轻荡漾开去、弥散开来。我忽然想起“暗香浮动月黄昏”,这句形容梅花的宋诗,它何尝不适用于此时此景此情呢。
之后的几天,我深深陶醉于“迟开桂花”带来的惊喜之中。随着桂花的清香越来越馥郁,香味完全弥漫了整个院子,并源源不断地溢出院外。桂花从最初的点点含苞,逐渐怒放成一片金黄。邻居们开始交口称赞这两棵迟开的桂花树,甚至路人也情不自禁地驻足寻觅着、指点着、闻嗅着、赞叹着。随着第一批花瓣的凋落,迟开的桂花树害羞地把又一批花穗藏在了枝叶间,形成深绿的天幕上镶嵌着点点金星的又一道奇观。这几天,我天天大开南窗,让桂花的芳香浸润书房,也浸润我的心灵。
此后,两棵桂树每年都比赛似的张扬怒放,仿佛要弥补迟开的缺憾,争当院中最靓丽的风景……
这种“迟来的怒放”,让我想起郁达夫的短篇小说《迟桂花》。桂花有早桂、晚桂之分。郁达夫小说中的“迟桂花”其实是“晚桂”,与本文中说的“迟开的桂花”并非一回事。但小说里说:“桂花开得愈迟愈好,因为开得迟,所以经的日子久……但愿我们都是迟桂花!”用以比喻“人生总有下半场,迟来的花开亦芬芳”,则让我深有感触:是花,终究会开放,任何时候都为时不晚。人亦若此:生命总会开花,自应努力飘香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