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星华
一九九四年盛夏,关中大地热浪翻腾。徐叔在村后崖土坡取土时,铁锹突然“铛”地磕上硬物。他俯身拨开浮尘,三尊锈色斑斑的青铜鼎蓦然显现,鼎身蟠螭纹森然盘踞,鼎足深嵌黄壤,恍若刚从远古祭坛上剥离。
风声似野火燎遍村落。
“徐家挖见宝贝了!”
“听说能兑座城里的洋楼!”
“噤声,莫叫那些‘探宝队’的听着……”
父亲正在葡萄园弓身薅草,汗珠沿草帽滚入脖颈。村主任疾步奔来,嗓音压得低哑:“老徐挖着宝贝了,瞧着像……周鼎。”
父亲腕子一颤,锄头“哐当”坠地。
徐家院落挤得水泄不通,油泼辣子的辛香在空气里飘散。铜鼎搁在八仙桌上,煤油灯映得锈迹泛着青幽。几个外乡人蜷在墙根,眼珠骨碌转着,指节紧攥鼓胀的鳄鱼皮包——父亲认得,这是常在岐山、扶风地界游荡的古董贩子。
“港商开价八十万。”皮夹克汉子贴向徐叔耳语,“现钞,今夜就能成交。” 徐叔喉头滚动,默然凝视铜鼎。八十万在这年头,足够徐家三代吃穿不愁。
父亲挤到鼎前,指尖抚过冰凉的青铜,古老纹路如经络般在掌心跳动。他曾在县博物馆的图册上见过类似的纹饰——西周早期兽面纹,宗庙重器。
“老徐,这是国器。”父亲声音低沉,“倒卖文物,要蹲大狱的。”
夜色浓稠,看热闹的乡邻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有心人”仍在院中柿子树下徘徊。父亲端坐不动,他知道,自己若离了这院子,那些二道贩子便会如豺狼般扑食。
“老徐,这是周礼的列鼎。”父亲掏出皱巴巴的《文物保护条例》,指节摩挲着鼎足的饕餮纹,“瞧这兽面衔环,是诸侯规制。私贩这等重器,少说十年刑期。”话音未落,车笛骤响——贩子的黑轿车亮着大灯,光束扫过堂屋,在鼎身织出蛛网似的暗影。
“再加二十万,今夜必须成交。”贩子抖着鳄鱼皮夹,钞票在灯下泛着冷光,“村西赵光棍上月倒了个陶瓮,如今县里起了三层小楼。”徐婶猛然抬头,围裙绞成麻花:“他没吃牢饭?”贩子嗤笑:“这世道,饿死胆小的……”徐婶攥着鼎耳啜泣:“娃他爹,爹的手术钱还短三万呐!”三叔举着放大镜端详鼎腹:“这铭文要是真的,能换台桑塔纳!”徐叔蹲在墙根,旱烟烧到指节犹不自知,目光在妻子的泪眼与父亲胸前的文保员证件间游移。唉,种菜挣的碎银刚够糊口,儿子来年高考,老师说他准能考上省城大学。桩桩件件都要用钱,八十万,能叫全家从此挺直腰杆……
“老徐。”父亲挨着他蹲下,“还记得前年邻县那案子么?王跛子倒卖了两件青铜器,吃了七年牢饭,儿子考上军校,政审没过,名额黄了。”父亲瞥见他裤管沾着掘鼎时的黄泥,膝盖处磨得透亮,那是经年累月跪在菜畦的印记。
徐叔腕子剧颤,烟灰簌簌而落。子夜时分,院里只剩父亲与徐叔。月色惨白,照着青铜鼎泛出凛冽寒光。
“咱……就是个庄稼汉。”徐叔忽然开口,声如砂纸,“刨了半辈子土坷垃,哪想过能撞见这物件。”
父亲静默如鼎。
“可要是卖了……”徐叔攥拳至骨节发白,“娃的前程咋办?咱……”
“老徐。”父亲轻声道,“这鼎埋土三千年,偏教你挖着,是造化,也是劫数。它不归你,也不归那些二道贩子——它应该守着这片周原,守着咱们的老祖宗。”徐叔陷入死寂。
天光泛白时,父亲拨通了县文管所电话。晌午未至,文物专车已驶进村落,三尊铜鼎裹着棉絮入匣。徐叔领了五千元奖金,另有一张朱红奖状。村里连放三晚露天电影,映的是《开国大典》,黑白光影里红旗漫卷。
散场时有人咕哝:“老徐犯傻,八十万不要,要张红纸?”
徐叔不语,将奖状仔细卷好揣进怀里。儿子立在一旁,紧攥着新领的高考复习册,封皮上“历史”二字墨色犹湿。
父亲伫立田垄,远眺绵延的黄土塬。他晓得,在这周室龙兴之地,青铜重器不会湮灭,盗墓贼不会绝迹,人心的天平亦永无宁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