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玉玲

　　站在泰山十八盘的石阶上，六月的山风裹挟着槐花的甜香掠过耳畔。我伸手抚过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栏杆，掌心传来温润触感，竟与三十多年前那个夏夜的记忆奇妙重叠。

　　1988年的泰山和2025年的泰山，在时光的长河里悄然对话，而我，成了这场跨越时空对话的见证者。

　　1988年的盛夏，年轻的我揣着攒了几个月的工资，坐上绿皮火车，车厢里闷热拥挤，空气中混合着各种食品的香味和人体的汗味。人们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谈论着泰山的雄伟壮观，眼神中满是向往。我从绿皮火车的车窗探出头，在黑夜里四处张望，当看见星星点点的灯光时，惊喜地喊“到了，到了！”凌晨抵达泰安，街道上只有零星的路灯，我随着一群衣着朴素的年轻人，跟着手电筒的光束摸黑进山。从言谈中了解到，原来这是一群刚刚参加完高考的学子，他们从一个测试脑力、精力的考场上下来，又来到这个测试体力、毅力的又一人生考场。他们怀揣着对大学殿堂的憧憬，渴望在知识海洋里拓宽自己的人生边界，所以，把攀登当作新征程的预演，以坚韧步伐丈量前路，借登顶的仪式感开启人生新篇章。也有人在云雾缭绕间寄托对未来的祈愿，用壮阔山河洗涤迷茫，于天地间找寻内心方向，在这场青春远征里，书写属于自己的热血注脚。

　　沿途的石阶坑洼不平，有些地方甚至要手脚并用着攀爬。那时的泰山像一位素颜的美人，质朴而原始。山间的小店点着煤油灯，五分钱的凉白开盛在粗瓷碗里，老板热情地给路人加油鼓劲，“爬半小时就到中天门嘞！”一路上遇到的登山者都互相打气，陌生人之间的情谊纯粹而温暖。

　　今年仲夏，我坐上安静舒适的高铁，车厢两头的电子屏幕贴心地提示着下一站，两个小时后直达泰安。当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城市里高楼林立，霓虹闪烁。景区入口处电子屏实时显示着游客数量，扫码购票、人脸识别一气呵成。登山的路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休息驿站，提供免费热水和充电服务。沿途的厕所干净整洁，再也不见记忆中泥泞简陋的模样。索道站的现代化设施，让登山者多了一份从容，但我依然选择徒步，想要重走当年的路，更想证明一下我现在的体能。

　　石阶似乎比记忆中光滑了许多，新修缮的防护栏坚实可靠，沿途增设的观景台让游客能更好地欣赏壮丽景色。山间小店变成卖着文创产品和泰山特色小吃的商铺，电子支付取代了曾经的现金交易……这些改变让登山变得更加便捷舒适，却让我有些恍惚。

　　凌晨两点，中天门飘着细雨，石阶上凝结的水珠倒映着晃动的头灯，就像一串被遗落的星子。我拽着冰凉的铁链，正想放弃继续攀登时，身后突然传来清脆的击掌声，“最后五个台阶，咱们一起喊倒计时！”几个穿着亮色冲锋衣的年轻人踩着水洼追上来，背包上的卡通挂件在夜色里扑棱棱地跳跃。为首的女孩扎着高马尾，手腕系着红绳，绳结上别着枚写着“金榜题名”的徽章。

　　经过交谈，才知他们是刚结束高考的毕业生。戴眼镜的男孩抹了一把雨水，笑得露出虎牙，“班主任说，能征服十八盘的人，人生就没有翻不过去的坎。”他们的故事像山间的云雾，在路灯的光晕里缓缓舒展。

　　他们邀我一起登顶，我受到了莫大的鼓舞，突然精神抖擞，欣然应邀。他们的故事在一路攀爬中缓缓道来，女孩曾因模考失利躲在操场角落痛哭，男孩把错题本一页一页撕下贴满宿舍墙壁，有人把目标大学的明信片压在书桌玻璃下，每天早自习前对着它默念誓言。“现在想来，那些熬不下去的深夜，反而成了最怀念的时光。”女孩望着逐渐清晰的南天门轮廓，声音里带着潮湿的雾气。

　　我们结伴继续向上，笑声穿透雨幕，惊起夜栖的山鸟。台阶越来越陡，有人开始大口喘气，但没有人停下脚步。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我们终于站在玉皇顶，看云海在脚下翻涌，红日从云海中喷薄而出，那份震撼与三十多年前如出一辙。泰山的雄伟壮阔，依然直击心灵。山风呼啸，仿佛在诉说千年的故事，云雾缭绕间群山若隐若现，让人不禁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朝霞染红了这些年轻学子的脸庞，我恍然大悟，高考就像一场在题海中搏浪的隐秘战役，千军万马以知识为甲胄，在方寸试卷间书写未来；而攀登泰山又恰似一场与天地对话的孤独论证，嶙峋石阶化作光阴刻度，丈量着勇气与坚持的深度。青春最动人的模样，就是明知前路艰难，依然带着滚烫的勇气，向着光的方向奋力攀登。每一次喘息，仰望泰山，都是与惰性的交锋；每一步前行，都是向苍穹的宣战。那些在黑夜里咬牙坚持的瞬间，终将成为照亮未来的星河。

　　这些年轻的眼神中，有着和当年的我一样的执着与坚定，这让我明白，虽然时代在变，科技在进步，但人们对泰山的向往，对征服高山的渴望从未改变。

　　下山的路上，我细细品味着两次登山的不同。我在1988年的登山是一场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冒险，每一步都伴随着艰辛与汗水，也正因如此，登顶后的喜悦格外珍贵；今日的登山更像是一场与过去的自己重逢的旅程，在舒适与便捷中寻找那份久违的感动。看着岁月流转，人间烟火，我知道，无论再过多少年，泰山依然会在这里等着下一批心怀向往的人，继续书写属于他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