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风
江南多雨,六月尤甚。细密的雨,急骤的雨,时断时续的雨。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整日里汲汲营营,对时序变化的感知也变得模糊和迟钝。连日来的阴雨还将持续下去,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是梅雨季到了。
梅子黄时雨,故而称六月上旬至七月中旬这段漫长的雨季为梅雨。青梅在长江以南广泛种植,然而我在江南生活多年却没有见识过,自忖应是梅子入口酸涩,人不喜食,因此少见。也许因为梅子和杏子相似,纵使我遇见也不认识,到底是阅历浅薄,不辨菽麦了。有些地方,梅雨亦作“霉雨”,相较前者带着些曲折的诗意,霉雨则显得直白和坦率。阳台上挂着的衣物始终挂在阳台,柜子里过季的衣物也在层层阻隔中沾染着水汽。每天行走在潮湿的世界中,人也跟着湿漉漉起来。好像人和衣物一样,即使隔着皮囊也不能阻止这淅淅沥沥的雨落在心上。厚重的过季衣物受水汽侵袭,要暗暗地发霉了,那些秘而不宣的心事也随着这连绵的雨水暗暗地泛漫上来。
晴明的好天气总是催人奋进,阳光朗照,万物竞发,人便没有偷懒的理由。更因日光流转,东升西落,人对时间的消逝有着肉眼可见的紧张和迫切之感。即使到了黄昏,也要振奋着说:“东隅已逝,桑榆非晚”。而到了雨天,尤其是阴雨绵绵的天气,人便松弛了下来,多了一份闲适和踏实,一切因为下雨而有了迟缓的理由。
应该是两千多年来,农耕文明刻在基因里的记忆罢,毕竟雨天是无法在田间生产劳作的。道路泥泞,需要出门完成的事也因为风雨的阻隔而搁浅。所以有“最难风雨故人来”的慨叹,所以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不期而遇和意外之喜。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在雨天平常的事,是同赵师秀一样,有约不来夜过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没有人知道那个下着雨的夜晚,赵师秀最后等来他的朋友没有,但他面前那盏忽明忽暗的孤灯却和夜雨一起成了古诗中共生共存的意象。雨夜是安静的,孤寂的,湿冷的,而能给人一点慰藉的,无非是一盏如豆之灯罢了。在明月缺席的雨夜,一盏明灭不定的灯火代替了明月。明月可寄相思,雨夜暗室,昏昏黄黄,摇摇曳曳的灯火也可寄相思。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中写道: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位柔肠百结的诗人在异乡的雨夜,听雨,剪烛,思念妻子。想象着和妻子团聚时剪烛西窗,窃窃私语的场景。说些什么呢,就说多年前此时此刻寂寞的雨夜吧。短短四句诗,时空转换了三次,曲折含蓄,意味隽永。而这个绵绵密密,凄凄迷迷的雨夜亦被称为诗歌史上最漫长的雨夜。
雨天让人安静,人一旦安静下来,就容易陷入沉思。沉思往事,如同收拾衣柜。那些旧事如旧衣,丢了舍不得,穿着又不合适。于是每一件都想拎出来看一看,翻翻拣拣,抚平些褶皱,端详端详,又归置回去。旧衣上的褶皱如何能抚平呢,往事一样多意难平。李后主的“帘外雨潺潺”词,是思故国了;张爱玲的“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又是在怨新人。思故国也好,怨新人也罢,一切思绪似乎因雨而起,却又和雨无关。
风雨本无声,它们裹挟着从天上落下来,与万物碰撞,结合,交融而发出了声音。这是风声,雨声,也是万物之声。这些晴日里安静的,沉默的,不被人听到的物质,一切自然之物和人造之物,甚至在旧屋檐下被人遗忘的破盆烂瓦、瓶瓶罐罐,也在风雨的触摸中苏醒了过来,窃窃私语。风雨不止,它们细细密密的话也不止,“嘀嘀嗒嗒,叮叮咚咚”,好像每一场雨对于晴日里沉默的它们来说都是故友重逢。什么时候说累了,尽兴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了,雨也就渐渐止了。但天空依旧是阴霾着的。雪山一样的积雨云在天空中与世无争地高高伫立,大块大块青黑色的云在低空下前呼后拥飞掠而过。楼宇间横亘着,飘荡着,缠绕着,弥漫着如烟如雾的水汽,像是一场轻佻的撩拨。整个天空如同一张巨大的宣纸,被这些或浓或淡的墨色洇染着,湿润着,连世界也变得晦暗不明。
梅雨季还在持续,少有的放晴的日子里,下一场疾疾徐徐的雨从地面升腾上去,又在孕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