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庆
明永乐初年,一场关乎国运的迁都与远航之举,将烟雨江南中的一座小城——太仓,再次推向了历史的聚光灯下。
永乐元年(1403),明成祖朱棣决意将大明王朝的都城从南京迁往北京。这一决策,绝非简单的地理位置变更,而是基于政治格局、军事战略与经济布局的深远考量。
然而,迁都的背后,是浩大的工程与繁重的物资需求。新都宫殿的营建,需要数以万计的民工;宫廷的运转、军队的粮饷,皆依赖于源源不断的粮草供给。
此时的永乐帝,深知漕运之事乃国家命脉所系。他目光深邃,望向远方,脑海中思索着如何确保漕粮的顺畅运输而为迁都立下坚实的物资后盾。于是,户部尚书夏原吉被急召入宫。
夏原吉,字维喆,明代开国后的三朝重臣,素以理财有方、治水有功而名震朝野。他常常怀揣着一本小册子,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历年来的运粮情况。每翻开一页,数字与文字交织,清晰地勾勒出漕运体系的轮廓——那是大明王朝的家底。
“陛下,自洪武年间起,漕运便为朝廷要务。然近年随着北方用度渐增,传统漕运线路已显局促。臣细察历年账目,太仓之地,实为漕运枢纽之关键。”身着绯袍的夏原吉声音沉稳而有力,回荡在宫殿之中。他缓缓展开册子,手指轻点,向永乐帝汇报大明开国以来在太仓转运漕粮的数据:
国朝洪武二年(1369),令户部于苏州太仓储粮二十万石,命都督张赫督备海运供辽东。
五年(1372),命海运饷辽七十万石。
十三年(1380),海运粮七十万石于辽东。
二十年(1387),海运粮七十万石于辽东。
二十二年(1389),令海运苏州太仓粮六十万石,给辽东官军。
二十六年(1393),运粮七十万石。时建海运仓于太仓,九百一十九间。
二十九年(1396),以嘉定县粮输太仓,转运七十万石。
三十一年(1398),海运粮于太仓、镇海、苏州三卫仓收贮。
永乐元年(1403)三月,平江伯陈瑄总督海运粮五十万石赴北京及辽东。
太仓,这个地处江海交汇的蕞尔小城,在这位户部尚书的呈报中,频频受到圈点。而如此庞大的漕运数据矩阵,同样让永乐帝对太仓有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由于近年江浙地区洪灾频发,太仓刘家港等处河道淤堵严重,已成漕运瓶颈。
为此,夏原吉向永乐帝呈上了一份《浚治娄江白茆港疏》:太仓刘家港(古称娄江),昔日虽为海运要冲,然岁月侵蚀,河道渐淤,水深不足,大型海船难以顺畅通行。若不加以疏浚,恐难担漕运重任。臣恳请陛下恩准,开浚刘家港,以畅漕运。
永乐帝深知此议关乎国本,即刻颔首批准了夏原吉的奏请,将开浚刘家港的重任交付给了这位信臣。
夏原吉领命后,不敢丝毫懈怠,即刻率领一众官员星夜赶赴太仓:
“晓发昆山邑,宵过镇海城。
潮声两岸响,月色半窗明。
王事未能盬,舟程敢暂停。
沙头鸥与鹭,稳睡莫猜惊。”(夏原吉《过镇海城》)
永乐元年(1403)四月,夏原吉抵达太仓后,并没有入住官邸,而是带着一名给事中,选择了武陵街西北隅的古寺——海宁寺。
海宁寺,宋建炎四年(1130年)由里人郏承直捐赠土地、僧人善能营建,最初取名“妙莲”;宋绍兴二年(1132年)改名“广法教院”。至元大德年间,因朱清督海运,奏改为“海宁禅寺”。它不仅是香火恒旺的佛教福地,也是太仓启蒙教育的发祥之地。
是的,明代太仓大儒陆容在《菽园杂记》中写道:宋初,太仓尚未开办学校,启蒙教育便在这海宁寺中悄然展开。寺中的僧侣们唱经之暇,便向蒙童们传授着最基础的句读文字与人间道理。琅琅的读书声,与寺内的梵呗钟声交织成一种独特的文化气象。
也许,夏原吉入住海宁寺,正是青睐于这般浓厚的文化氛围。寺院精美的建筑、寺中斑斓的壁画,书卷上隽秀的文字,让这位户部尚书在繁忙的政务之余,能够寻得一方静谧的净土。
夏原吉不禁想起过往的一幕幕峥嵘往事……
他祖籍江西德兴,因父亲任湘阴教谕而迁居湖南。幼年时就失去了父亲,靠刻苦读书赡养母亲,不久以秀才身份选入太学起草宫廷文书。闲暇间,大殿庑廊挤满了追逐嬉笑的太学生,唯独他仍正襟危坐读书不倦。这一幕恰巧被明太祖朱元璋瞥见,受到嘉许而被破格提拔为户部主事。建文帝继位,又升任户部侍郎。他巡视福建时考察吏治,体察民情,深受民众爱戴。朱棣夺位后,有人进谗言,说夏原吉曾在建文帝朝任职,故而不可用。但成祖坚信他忠于职守而非忠于某君,而委以户部尚书的重任。
在海宁寺,夏原吉结识了寺中主持清奇等一批太仓才俊。清奇,太仓周氏之子,16岁时拜海宁楼雪溪为师,后又拜长干一雨翁为师。他不仅深谙《法华经》《华严经》等经典奥义,对古典诗词歌赋也有着精湛独到的见解。永乐六年(1408),清奇与另一名太仓僧人惟寅,以及太仓沙溪人张洪、太仓双凤人陈济、太仓书法名家夏昺一起,赴京参与了《永乐大典》的编纂。
在海宁寺的这段时光里,夏原吉不仅在疏浚刘家港河道工程上取得了重大进展,更感受到了太仓这座看似平凡的小城,却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底蕴,这让他对太仓充满了赞许与期待。
永乐二年(1404)冬,夏原吉回到京城,向永乐帝汇报了治水情况:水势虽已由刘家港故道入海,但是仍有旧河港没有完全疏通,这并非经久之计。于是,永乐帝再度授命夏原吉疏浚夏界顾浦,引吴淞江水贯通吴塘,由刘家港入海,白茆入江。
疏浚刘家港,工程浩大,不仅关乎漕运,更关乎国计民生。夏原吉常常布衣徒步,倾力经营谋划。江南盛暑,炎日张天,他不许随从为其遮盖:“民工们如此辛劳,我何忍心独自舒适!”
疏浚后的刘家港,河道宽敞,水深适宜。漕粮从江南各地畅通无阻地运往太仓,大型海船再通过刘家港转运至北京、辽东。这一年,都督宣信、副平江伯经太仓转运的江西漕粮增至百万石。
太仓,也因刘家港的繁荣而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运势。“六国码头”外通琉球、日本、高句丽、阇婆、罗斛和阿拉伯等国,商贾云集,外来珍货棋置;城中的武陵市舍,雾淞烟火数里,雕足椎髻,户满万宝,十里古塘,金波流溢。明初江南诗人杨维桢在《娄江南馆》诗中深情吟颂道:
“娄江马头天下少,春水如天即放船。”
也许,让夏原吉未曾预想到的是,疏浚刘家港工程,对于即将到来的七下西洋的壮举,奠下了怎样坚实的基础!
数月之后,一位历史性人物就要登上这“天下第一码头”的航海基地。当然,郑和,这位伟大的航海家,在奉命出使西洋之前,还有一些要务需要完成——他先是出使了东洋。
永乐二年(1404)四月,当夏原吉还在刘家港码头率众开掘河道的时候,有11条海盗船只,疯狂地劫掠了穿山和苏松一带。愤怒的永乐帝立即派遣郑和统督楼船水师十万,东渡日本国,将明成祖的旨意诏告日本国王源道义,“使其自行剿寇,治以本国之法”。源道义自知理亏,随即下令追捕倭寇酋首并献给了明廷。
在这样连续多年的“南倭北虏”征伐中,永乐帝深深感到了主动出师,从而彰显大明国地位、稳定周边局势的重要。于是,他在承续洪武时期外交政策的基础上,遣使四出,“宣德化而柔远人”,以和平方式竭力构建明朝视野中的世界新秩序。正如《明史·郑和传》所说:“当成祖时,锐意通四夷,奉使多用中贵,西洋则(郑)和、(王)景弘,西域则李达,迤北则海童,而西番则率使侯显。”单是出使西洋,就需要组建起一支配备随员二万七千余人、大小船只二百四十余艘、堪称当年世界最为强劲的船队。
如此“供亿转输以钜万万计”的后勤重任,毫无疑问地落在了户部尚书夏原吉身上。在统筹国库、为郑和船队提供物资和资金等关键问题上,江海畅、仓廪实、人员足的太仓刘家港,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启航西洋的船票。
明永乐三年(1405)的春江之夜,刘家港风樯林立。蓝蓝的夜幕下,240余盏高高悬挂的桅灯,繁星般闪耀着温润的光芒。它们正静静地等待着翌日升腾而上的巨帆,和那碎银般夺目的涛涛排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