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先红

　　我从小生活的城，以山命名。城里的每个区，也以山命名，花山区，雨山区，向山区……每个区都有座地标性的山，虽不高不大，登顶俯瞰，也能一览万家灯火。城里的路也有以山命名的，比如秀山路、佳山路…… 

　　我儿时的家就在一座山脚下，那座山叫霍里山，山下有个极美的村庄，叫梨花村。“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这句诗在梨花村有了具体的意象。与诗意境不同的是，一条铁轨围绕着梨花村。铁轨上的火车主要运煤和钢材。经过的火车不多，于是铁轨便成了我上学、放学必走的路。那时候的家长没有现在这么强的安全意识，小伙伴们大多不用爸妈接送，似乎也不担心火车来了我们跑不开。我们背着书包，有时手里搅着棒棒糖稀，悠闲地走在枕木上；有时一字步走在被火车轮磨得锃亮的钢轨上比试着平衡力；有时老远一声火车轰鸣，我们立刻冲下石子坡、跨过细水沟、爬到柏油路上去，平稳而无聊地继续赶路。有时也会遭遇不测。那是个冬天，我穿着蓝色白条的滑雪衫，火车经过我身旁，像是跟我恶作剧似的，喷出浓密的白烟，瞬间把我的滑雪衫打湿了。当时我恨透了火车的白烟和伴随的轰鸣，回家不敢告诉爸妈，感觉是自己犯了错，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错。枕木间的棒棒糖稀凝固了时光，火车喷出的白烟在滑雪衫上绣出透明的年轮。这钢铁长龙既是危险的禁忌，又是游戏的图腾，在记忆深处拉响永恒的汽笛。

　　农历三月三，铁轨旁的矮山坡，野花漫山遍野，还有可拔出来吃的毛毛根。毛毛根细长甜嫩，学名茅根。女孩子喜欢弯着腰一根一根地把嫩尖的毛毛根从茅草妈妈怀里拔出，男孩子喜欢乘人不备，抢走女孩手里集了一把的毛毛根，接着，山坡上便划过追逐的弧线，追着喊着就到家了。茅草尖上的甘甜仍在记忆里流转，那些被抢夺的嫩芽，原来是最早的怦然心动。那时的放学路，一边玩一边走，应该是很慢的吧！到了家，没有受到妈妈的责骂。上学路也是一边走一边玩，记忆中也没有迟到的经历。是不是真如木心所说：“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说到邮件 ，梨花村有个邮局，深绿色的房子静静地守护在铁轨旁边。邮递员穿着浅绿色的制服，推着亮绿色的自行车，车子大杠和后座上挎着墨绿色的挎包。他推车越过铁轨，把信件送给附近片区的铺户乡邻。每天都能看到那个熟悉的邮递员叔叔，那张晒黑的脸越来越亲切。 

　　四月，梨花村盛装打扮，像个梦幻庄园，零星几家门户，剩下的都是梨花。这下你知道这儿为什么叫梨花村了吧？儿时，我们的眼里装着一望无际的梨花，白的花、黄的蕊，五个瓣儿。那时我矮，梨花都在我头上，要仰着看。春天的梨花村，美得像走入了宫崎骏的电影，盛开的梨花把养蜂人吸引来了。养蜂人的家在哪儿？那时觉得他们好神秘，看不清他们面罩下的脸。又觉得他们好勇敢，不怕被蜜蜂蛰。有一个夏天的中午，我们班的宋春林一声“报告”惊醒了昏昏沉沉的课堂，同学们看到他两个“鼓眼泡”的一瞬间，哄堂大笑。哈哈哈，这双眼分明是被蜜蜂蜇了。

　　梨花村有一个不算大的荷塘，足以给萤火虫提供舞池，足以承载小伙伴们的仲夏夜之梦。那个荷塘是秋红姐姐家的藕塘，她爸爸等待的是秋天的藕，我们这群小伙伴等待的是暑假的荷叶帽和一群群的萤火虫。星空下，不管玩什么游戏都是一片喧闹和一身汗。直到各家妈妈大声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夜才渐渐静了，暑气渐渐消散。“小猴子”上了凉床，萤火虫进了蚊帐。

　　告别了梨花村，告别了童年，我所住的军区大院也迁到市里去了。一别三十年，我才倏然想去霍里山寻找记忆中那个雪染春天的梨花村、那作为平衡木的铁轨、那青苔色的邮局、那流萤的荷塘…… 我心中怎能不知道：除了霍里山岿然不动，其他的一切都只能去梦里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