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俏到
如果乘坐高铁,从太仓向北出发,有一趟列车会依次抵达淮安、天津、铁岭。别问我为什么想到这个,因为前几天我刚去了一趟周恩来同志的故乡。
那天预订车票时,我原本漫不经心,随手看了一下经停站,忽然察觉到这个细节,恰似在提醒自己的行程目的,于是万般感慨袭来。记得上世纪初,年仅12岁的周恩来从淮安出发,到达铁岭生活,三年后,又随伯父迁居天津、就读南开学校,19岁中学毕业后东渡日本求学,写下那句著名的“大江歌罢掉头东”,从此走上一条革命者的道路。而我这一次的淮安行,主要就是为了瞻仰周恩来故居。
周恩来故居地处闹市,距离明清年间淮安府和总督漕运部院的衙门旧址很近。自古以来,淮安不是小地方。凭借古淮河与京杭大运河交汇的地理红利,古代淮安跻身“大都市”行列,单一个清江浦就留下迁客骚人多少风流笔墨。再加上明清漕运总督驻节在此,又能吸引南北东西多少名来利往?难怪有人开玩笑,伟人故居坐拥“黄金地段”,可见祖辈的出身并不窘迫。
是啊,周恩来年近花甲之时,赫鲁晓夫也曾当面话里带刺:“出身于工人阶级的是我,而你却出身于资产阶级。”一向冷静的他停了一会,给出智慧而又绝对写实的回应:“但至少我们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我们都背叛了我们各自的阶级。”人到中年以后,每每读史至此,我总是深深叹服——无论周恩来同志,还是许多其他老一辈革命家,原本都有着不错的家庭条件和人生际遇,原本可以岁月静好或是起码“苟全性命于乱世”,但他们最终还是跳出了舒适圈,摒弃精致利己,全力以赴用自己的“大无”追索着一个民族的“大有”。
如今我们前往淮安,已是如此便利。即使想要重走周恩来的成长之路,向北抵达天津或铁岭,亦不过多坐几小时高铁而已,不必再如百年之前的周恩来一样历经坎坷。时代的变化令人惊讶而着迷,以致那一天路过古老的淮安清江浦闸,我立刻联想到了太仓。
前年定居这江南小城后,身为“新太仓人”的我常常想象,在没有汽车、高铁与飞机的年代,王世贞、吴伟业、陆增祥那些人,如何从致和塘或是盐铁塘的某个码头登船,出了太仓州城的西门,沿着浏河或是又称娄江的水道,一路桨声欸乃进了姑苏,再慢慢转向运河北上,融入这个古老国度的治理体系。
我曾在船上生活过一段日子,深知这种交通工具会把时间拉得更加漫长,也会让人类的思绪挂满了枝蔓。四百五十年前,天命之年的王世贞曾有感慨,自己经行水路往来京师多达八次,“得失忧喜之事,错或接淅卜夜,所经繇都会繁盛,若云烟之过眼而已”。于是他请吴地画家好友钱叔宝携弟子张复随船出行,以太仓至京师三千七百里水岸舟楫为素材,总共作画八十四帧——这套罕见的京杭大运河纪行实境山水画册,如今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名为《水程图》。很自然地,这套图的起点是太仓小祇园,而在淮安留下的多帧画面里,清江浦闸列作第三十九幅。另一个花絮则是,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录有七十多名漕运总督的姓名,填补了淮安总督漕运部院的史志空白。
如今我第一次到达淮安,看到清波荡漾的里运河,穿过柱石留痕的清江浦闸,自然会把曾经的想象继续下去。我能想到那些太仓的先贤们,身处樯桅林立、纤夫成群的年代,一路停停走走花了个把月,才能经过“姑苏城外寒山寺”,见到“京口瓜洲一水间”,再渡过长江向北,终于靠泊“淮水东南第一州”的清江浦。尽管这时,距离京师还有三分之二的路程,但他们即将就此告别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南方,日益接近传说中“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朝堂。如果转换时空,某一年,周恩来的祖父或许同样循着大运河北上,从绍兴经苏州,迁居到了淮安,送来了一位人民的好总理。
逗留淮安数日,瞻仰过伟人故居,领略过运河风光,遐想过时代变迁,也有一些出乎意料的发现——比如著名美国华裔女作家、《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作者张纯如,原来也跟太仓有缘。张纯如的祖父叫张乃藩,上世纪初出生于淮安,算起来要比周恩来晚生八年。与周恩来不同的是,张乃藩就读于当时的国立中央大学,毕业后先是出任宿迁县长,1937年春调任太仓县长,算是一条典型的体制内成长之路。
众所周知,那是一个苦难的年代。张乃藩到任太仓不久,淞沪战役爆发,他的主要任务变成了劳军与安置难民。那年11月太仓沦陷,张乃藩随军西撤重庆,直到抗战胜利后再回江苏盐城、南通等地任职,解放前夕去了台湾。1976年,张乃藩退休后移居美国,那时张纯如8岁左右。如此想来,经历过抗日战争的爷爷必定对孙女有着很大影响,否则,如何理解张纯如作为一个出生于美国、从未在中国生活过的现代作家,却突然对五十多年前的南京大屠杀有了调查与写作的热情?
时光流逝,伴随着千变万化、千奇百怪的人类活动,最终成为我们必须坦然直面的历史。过往的一切貌似无足轻重,但各种细节的累加与巧合,总给后人以无限怀想。无论明清年代的一线运河,还是如今贯通南北的一条高铁,都可以串起那么多光阴的故事,给数百乃至数千年间素未谋面的人们打上缘分的标记。就像我——当我启程往返于淮安太仓之间,我是如此感激今时的交通便利,能让自己便捷地抵达一个纪念之地、完成一次瞻仰之行。我深信这绝非古代如王世贞、近世如张乃藩可以想象,却正是周恩来为代表的那一批人的满心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