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放

　　我家原本是没有小木屋的。往昔，每至夏日，大雨倾盆，房间外的露台雨水不得及时排泄，多有倒灌之累。几经折腾，终于痛下决心，决计兴师动众，将此露台改为阳光房。

　　我的阳光房，改造之初我就憧憬起星光灿烂了。因想独福，故在左右两侧及北面和地面装修了木板。天窗，自然是一概的玻璃；南面是一排大玻璃窗，可见滨河公园的大草坪和参天的水杉林。因其大概只有六平米，故我名其曰：小木屋。

　　木屋虽小，但安放了一沙发、一茶几、一花架。沙发买的是头等舱，花了好几千，占了约三分之一的空间，但我觉得必须。因为尽管我常外出游历，但不管是飞机、高铁还是轮船，我从没坐过头等舱。茶几很小，仅可放一壶两盅。花架是竹子做的，可置大小花盆，以供四时花卉。

　　停当。天高云淡，已是中秋。日沉西窗，早早拉开小木屋天幕，拖地消暑。今晚我要好好地望月、看星星，躺在头等舱里。

　　月儿果然皎皎。候到半夜，只是难见星光，更不谈河汉。沙发摇动中遥忆起儿时的灿烂，还有摇篮里的婴儿。

　　那满天的星斗是被工业的颗粒遮掩了，还有那争辉的城市灯光，即便是数，也没数到几颗，我开始自怨自艾了起来。但终究我心未泯，不久有了慰藉，头顶上不时有夜航班经过，红黄色的信号灯一闪一闪的，权当它是闪烁的星光。

　　这是苦心经营、刻意布置的小木屋建成后，我唯一一次仰望星空。

　　我所在的这城市里，夜空已是死寂，星辰除非在台风过后才偶尔可见，那白色的飞云。我终不能因为一己私欲，而祈求台风的猛烈。

　　不久之后，我那可怜的天窗开始承接尘埃，变成了磨砂，我再也仰望不到蓝天了。

　　然后，我还是喜欢呆在小木屋里。

　　清晨，我打开窗户，水杉林里百鸟争鸣，尤其是那七八只画眉，婉转又深情。午后，那白色的鹭鸶、黑羽的蜡嘴伶仃着脚，在绿茵茵的草坪上散步、追逐。偶尔，鸽群在天空中盘旋，长长的鸽哨清亮，我喜欢。

　　除了感觉视听，在紧闭的小木屋里，我还能真切地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尤其是在寒冷的冬日，这往往是在午后，我在那里喝茶。我喜欢喝茶，但对茶叶不讲究，红黄绿白黑、熟的生的，有啥喝啥。水果很少配备，蜜饯糕点品种倒是不少，就放在茶几下的铁盒子里。　　 

　　最近我喝的是武夷肉桂，节前朋友送的。我觉得在小木屋里孵孵太阳，喝喝酽茶，实在是人生的一大享受。

　　对茶具我稍有要求，比如喝雀舌、龙井、猴魁，定是用玻璃杯，以观它的舒展和沉浮，苍狗。喝红茶，我就用我到宜兴自制的紫砂壶。在小木屋里，用一手壶喝茶，可以半倚半躺着将就，保持昏昏。

　　昏昏，说明在阳光的温暖下，我已是“娇无力”了。而酽茶，又让我难以沉睡。我觉得此时的我已与雨雪浸泡过的大地同样的松软。阳光与雨雪风霜一般化人呢。喝口茶，翻翻身，觉得肉桂这茶名俗了，定是山野村夫起的，远不如江南的碧螺春那么有诗意。碧螺春，我不太喜欢。香是极香的，也沁人，但经不起泡，不过三巡。想，这名定是吴王起的。美人、美酒、美景，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而越王则很像我常喝的茶，神农架、恩施那一带的野茶，耐得住苦寒，终有回味。

　　吴王与越王，恩恩怨怨，是非莫辩。然吴越王钱镠却是我很推崇的一介武夫，他那“陌上花开，可款款归矣”，我推其为古今中外情诗第一，语浅而情深。

　　恩施、神农架野茶，是我的日常，但也太苦太涩太寒了，劳作了春夏秋，活过了一甲子，丰歉在天，冷暖自知，到了可以孵孵太阳，喝一壶香香甜甜热茶的时候了。

　　脚翘皇天高，眼睛半迷离。咦，今天穿的是双老虎袜。这老虎袜是我甲子本命年家人送的，佑平安。端详，黑体、灰纹、红跟，金线绣的虎头，铜铃似的眼看着我，合嘴，不见牙，精神又和善。细看它的容貌皮毛，应是只华南虎。据说华南虎是我国的特有物种，早先活动范围非常广泛，但绝迹了。前些年，秦岭、八闽现过踪迹，一时沸沸扬扬，后来有好事者指出“周老虎”拍摄的老虎，出自义乌小商品市场的年画。这让对老虎天然有好感的我很是怅然。我自小就引老虎为同类，因此，这些年我有意无意去武夷雁荡、秦岭巴山，但在当地即便是传说也未有所耳闻。

　　我最近亲眼所见的华南虎是在苏州的上方山动物园。

　　华南虎的绝迹肯定与武松无关。武松，也是我从小崇拜的英雄，每去西子湖畔，我总要去岳坟旁的武松墓前瞻仰一番。顺便瞻仰的还有苏小小，她是个奇女子，我也敬重。

　　这二三十年，我看电视，多为体育、动物世界、民歌和童言无忌。动物学家对华南虎的绝迹有很多的论证，但我认为最主要最直接的原因在于它的孤傲。比如说，它从未申辩过它占山为王、欺凌弱小的理由。面对人类的蚕食，它不断收缩领地；面临绝食，它也不苟且杂食。它宁愿孤独老死，也不学那鼠雀多繁求衍。

　　躺在阳光里，喝香香甜甜的肉桂，想老虎的口粮断绝，多少有点滑稽。还好，太阳已经西沉，该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