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晃
天刚泛起蟹壳青,巷口的菜市场便醒了。我总爱踩着湿润的青石板路走进去,看那些还沾着晨露的蔬菜在竹筐里舒展腰肢。春日的晨光像一把金筛子,细细密密地筛过红番茄的薄纱外衣,落在绿油油的茼蒿叶上,连泥鳅般蜷在竹匾里的春笋尖儿都泛起金边。
荠菜摊前总坐着位戴竹笠的老农,他布满沟壑的手指正灵巧地择着菜根。那些野生的荠菜还带着山坡上的红土,叶脉间藏着星星点点的白花。“这是今早刚挖的,根上泥巴都没干透。”见我驻足,老人捏起一簇荠菜在晨光里抖了抖,细碎的泥土簌簌落下,惊醒了趴在菜筐边的狸花猫。我总要多买两把,看他用草绳捆菜时,青筋虬结的手腕上滑动的铜钱纹路。
转过堆成小山的青椒摊,空气里忽然漾起奇异的清香。卖香椿的老太太面前摆着三五个竹篮,嫩红的椿芽蜷在墨绿的椿叶间,像戴着玛瑙簪子的闺秀。“给您搭片椿叶,回家煎蛋时放进去更香。”老太太将秤杆挑得高高,顺手塞给我一片椿叶。她的蓝布围裙上沾着椿树汁液的斑痕,仿佛春姑娘打翻的颜料盘。
水产区永远是最热闹的所在。玻璃水箱里鳜鱼甩尾激起水花,溅湿了“太湖三白”的标牌。系着皮围裙的汉子手起刀落,银亮的鱼鳞便雪花似的飘落。那边买鲥鱼的阿婆正和摊主理论:“清明前的鲥鱼最肥美,你这鱼鳃颜色淡了……”话音未落,竹篓里忽然蹦出条活鱼,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噼啪弹跳,惹得众人笑作一团。
春日的市集总藏着意外的馈赠。卖草莓的姑娘掀开遮阳网,鲜红的果实便滚出露珠,空气里顿时浮起蜜糖般的甜香。她教我用掌心托住草莓轻轻旋转:“带青蒂的才新鲜,像不像小姑娘的蓬蓬裙?”邻摊的老伯正往竹匾里码放新采的枸杞头,紫红的嫩茎上缀着淡黄花苞,说是焯水凉拌最能尝到春天的清气。
走到豆腐坊前,蒸腾的热气里浮着豆香。老板娘舀起一勺豆花,白玉般的凝脂颤巍巍晃着,撒上虾皮紫菜,淋几滴麻油,便是最熨帖的春晨滋味。转角处飘来艾草香,青团铺子的蒸笼叠成宝塔,揭开时碧玉团子挨挨挤挤,芝麻馅的甜香混着箬叶清气,让人想起远山的雾霭。
日头渐高,菜场褪去晨雾的轻纱。卖菜翁们开始收拾零落的菜叶,鱼贩冲洗着案板上的鳞片,青石板的缝隙里嵌着几粒遗落的红豆。挎着竹篮归去的主妇们,衣襟上沾着香椿气息,篮里躺着水灵灵的莴苣、顶着黄花的黄瓜,还有裹在报纸里的带泥春笋——那是要炖腌笃鲜的。
归途经过茶叶铺,老师傅正在炒制明前碧螺春。铁锅里翠芽翻飞,茶香与不远处糕团铺的桂花甜香纠缠着,在春风里酿成微醺的酒。我突然读懂这市井深处的诗行:当荠菜与香椿在竹篮里絮语,当银鳞与春韭在秤盘上相逢,万千人家灶台上的袅袅炊烟,便织就了人间最绵长的春意。
暮色里再次路过菜场,空荡荡的摊位残留着芹菜的清香。墙角歪斜的竹筐盛着半蔫菜叶,却有一株蒲公英从砖缝里探出头,顶着绒球似的花冠。这座永不谢幕的舞台,明日又将迎来新的主角:带着露珠的蚕豆荚,沾着晨雾的嫩藕尖,或许还有初上市的枇杷,在金黄的日影里,继续讲述光阴与烟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