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风
祖母已经很老了,腿脚不再利索,一段短短的路,要走好长时间。有时候和祖母走在路上,不知不觉就将她落在了后面。她经常会混淆儿孙的名字,有时候见到我,却叫着我父亲的名字,见到弟弟,又叫着我的名字。和她说会儿话,听到的也是她重复那些陈年旧事,已经没人愿意长久地听她说话了。大多时候,我们坐了一会儿便作势要走,她艰难起身,执意要送我们出门去,出了门,也不听劝,又执意要送我们到路上。等我们走远了,偶尔回头望去,依然能看到她佝偻的身影在向着我们行进的方向张望,直到我们逐渐消失在她的目光尽处。
我从小被祖母带大,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她总是很忙,做起事来风风火火,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净妥帖。每到农忙季节,天上还挂着星,田里还闪烁着露水,她就已经下地了。三亩多庄稼,她一个人大半天就能收完。如果是麦子还好,但秋天收割豆子,豆荚扎手,豆萁坚硬,根系又深,一亩地割下来,她的手总被扎得血迹点点。给她手套她也不戴,总说我这老皮老手的,扎了也不觉得疼,还是留着你们戴。等到闲下来,她才想起来戴上老花镜,拿着针去挑手上的刺。她是苦日子过来的人,对东西天然有一种珍重和节省的态度,只是这种态度通常只适用在她自己身上。小时候每当饭桌上出现鸡肉,她必把鸡腿夹在我和弟弟的碗里,鸡脯留给祖父,她只吃鸡脖子和鸡爪,并用一种沾沾自喜的样子告诉我们鸡杂有多美味,吃鱼也只吃鱼头和鱼尾。她吃肥肉会咳嗽,但因为我们都不喜欢吃肥肉,她觉得扔了可惜,总不听我们的劝阻执意吃下去。她不愿儿孙因为她惜物的态度而去穿旧衣,吃剩饭,用磨破的手套去做农活。她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想她的孙子受一点苦。但她同时也是个识大体的人。每每出去参加婚丧嫁娶之事或者家里来了亲戚,她总要梳洗一番,换上干净得体的衣物。如果有人夸赞她的衣服或者鞋子漂亮,她必会不失时机地对别人说,这是我的儿媳妇、孙子买的,言谈之间带着满足的笑意。有时候家人买了好东西送她,她不舍得吃,在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我们嗔怪她,再不吃我们下次不买了,她必会这样回应:我一个老婆子吃这些不是糟践东西嘛,留着等到咱去瞧人的时候带上。她事事都为儿孙打算,待人接物热情周到,却唯独忘了她自己。
祖母常说,吃亏是福,要多念别人的好,别欠他人的情。她待人热络亲切,有了好东西不吝与人分享,自己种的菜蔬,左邻右舍经常可以吃到。如若有不懂事的孩子偷了她菜地里的瓜果,她也总是笑着说:瓜果梨枣,见了想咬。种了就是给人吃的,不浪费就好。祖母的针线活做得好,以前眼神还好使的时候,谁家添了孩子,总要新扯了布来央她给孩子做衣裳。谁家没了老人,她也必赶过去帮人家缝制孝袍。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是乐意在邻人有需要的时候尽自己的绵薄之力的。她不爱欠别人的情,但凡受了点别人的好处,总想着要还回去。祖母年轻的时候,有一回生了一场大病,那个年月,家里一贫如洗,吃的尚没有着落,遑论看病抓药。是一位心肠极好的先生不收分文把她救治回转,这事她念叨了一辈子。
祖母不识字,耳朵又聋。在我们还小的时候,经常会被她拉到教会里帮她抄录新学的歌,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大声念给她听,念完一句,她便唱一句,偶尔认错了字,她便笑着说:“糊涂了,又记错了。”我们没事总喜欢围拢在她身边,听她唱歌。偶尔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活,会给我们讲她新听来的故事。她说,我们都是走散的羊羔。言犹在耳。只是当时围坐在她身边听她拉家常的孩子都已离她而去,四处奔忙。她像一只孤独的老羊,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孤独地咀嚼着过去的时光。
童年的印象中,在凉爽的夏夜,我们躺在院子里看天上璀璨的银河,星大如斗,直到万籁无声,依然没有睡意。又或在寒冷的冬夜,我和弟弟挤在炉灶边的柴堆里,依偎在祖母身旁,看炉膛里旺盛的烟火。在等待馒头蒸熟的时间中,狭小的厨房充满了翻滚的蒸汽。在每一段难得的闲暇时光里,祖母说完了她知道的故事,便会给我们讲她年轻时遭受的苦难。祖母一生坎坷,八岁没了娘,继母性格偏执,又常卧病。因此祖母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着生火做饭,下地务农,料理家务,照顾双亲。及至稍长,又遭离乱。好不容易和祖父成家,不曾想祖父是个性格暴戾的人,稍有不顺,动辄打骂,又不问耕稼。以至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遭遇饥荒,她在寒冬腊月里背着尚在襁褓中的伯父,带着当时十来岁的大姑出去逃荒。后来她说一次有人问她,年轻那会儿怎么不跑,非跟着丈夫受罪。她哈哈大笑,并一脸自豪地说:“那时候我要是跑了,还有咱们现在一大家子人嘛。”生活给予她的苦难,她一一承受,且塑成了坚韧善良的品格。
我上初中后便开始住校,一周回家一次。每到周五的傍晚,总能看到我的祖父母在村口逡巡等待的身影。后来我在外地上学,我们相见的周期就延长至半年一次。有一回离家返校,怕让祖母知道,所以早早在路边等车。那时节暴雨欲来,雷声隐隐,天空忽明忽暗,大风把树上的枯枝摧折,漫天的叶子飞下来又卷上去。祖父知道我要走,早骑了车来送,祖母知道得晚,远远地在风里赶来。可怜她从小因为裹足而畸形的双脚,在风雨中蹒跚。我远远看到她的身影,就难过得要掉泪。等她走到跟前,我又要怪她,天马上下雨了,恁还来送什么。她只是笑笑,脸上尚挂着焦急的神情,眼里已满含不舍。
近年来,因为工作的缘故,回家的次数更少,在家待的时间也更短了。每次回去的时候,祖母也不会执意送得很远很远了,她只是送我到门口。我想她心里明白,她的孙子已经长大,有自己的事要做,有很多烦恼和压力要承受,她觉得她该让我少点牵挂,而她的不舍或许只能埋在深夜的叹息上了。
上述诸字,记叙于我的学生时代,断断续续,涂涂改改,总觉得不能尽意。祖母予我之慈爱如春雨之润物无声,无处不在又好似无从抓取。因此搁笔。而今无意间翻得此文,真恍如隔世。时移事易,不禁悲从中来,她老人家已故去三年了。她晚年因腿疾卧床不起,变得昏聩,纵有我父亲和叔伯轮流照顾,亦不能阻遏她的困顿与艰难。那两年我回去的次数很少,每次待在她的房间也不愿久留,我害怕她的最终离去,更难过于她当时的困顿,又有对生命终将流逝的无力之感。而今她的坟茔孤兀地伫立在田中,静静地看着庄稼的耕种与收获。偶尔夜里梦见,祖母还是旧时笑吟吟的模样,只是醒来又何处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