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俏到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笑脸迎来了，他明显是想跟我搭讪了。

　　虽然我走路板正、目不斜视，但两眼余光还是足以感知到他。每当这时，我的脑海里就响起背景乐：“我的心好乱，要一些空白。”而心里还有更大的犹豫：是紧走几步远离他，还是假装根本没有看到他？真是有点不好办。

　　谁说城市的水泥森林让人们的距离变得遥不可及？那纯粹是因为他没碰到我们小区的老李——“哈啰，来啦”“喔嚯，这是要出门啊”“今天下班挺早嘛”“哎哟，买菜回来了”“昨天你家有客人哇”……如果你搬来我们小区，那我得提醒你做好思想准备：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被老李逮到，他一定会主动跟你打招呼、侃上好一阵。真的，不是简简单单搭个讪，而是胡乱一顿侃、侃上好一阵。

　　年近六十的老李是个保洁员，但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保洁员，而是一个超级热情的保洁员。不管遇见谁，他都满脸堆笑，大声招呼，迅速搭讪，露出一副好久不见的知心朋友般的热络神情。他语气里带着纯天然的真诚质朴，能令再狠心的话题终结者都深感不忍。如果你报之以礼，停下脚步，那么恭喜你，以老李的极度热情叠加极度丰富的家长里短素材，他能拉着你侃上半天不用挪窝。

　　我觉得老李既辛苦又善良，因此只要有空，总会陪他侃一会儿。但站着侃久了，自己会在风中凌乱，意识也会渐渐飘移，有时会突然发觉他更像一名特工，善于通过无边无际的闲聊刺探情报，为他跟别人侃侃而谈积累更多素材。当然，老李绝非小气之人，有关他姐姐在隔壁小区做保洁、他儿子已经考编上岸、他自己拥有数个车库等私家情报，也早已通过他的大嘴向全体业主公示。老李永远那么阳光灿烂、毫无保留地跟大家闲聊，我坚信他不是别有用心的“敌特分子”，只是不大了解现代人挂在嘴边的“边界感”。

　　有段时期我处在人生低谷，不想说话，当然也可能是实在聊不动，于是我出门溜墙根，躲着老李走。可老李毕竟是小区保洁员，还是个回收废品的勤劳保洁员，他无论白天黑夜都要满小区转悠寻找战利品。他的目光就像雷达，我很难躲过他的扫描。

　　有一次我远远看他在前方跟人聊着，立刻装作满脸凝重、埋头疾行，心里测算着自己的“航线”，计划在距离他三四十米处大角度转向，尽快远离他的感知范围，防止发生正面接触……“哎哟，今天回来挺早嘛！”百忙之中的老李依旧万无一失，与人密密热聊中仍然抽出空来高声向我致意，我只好叹了口气，报以得体的微笑，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挫败感。

　　还有一次，我推着自行车缓缓前行，偶然微微转头一瞥，发现老李正在侧后方不远处晃荡呢。他身着显眼的黄色反光服，手里似乎拎着一捆废纸箱。我连忙佯装镇定，默默加快步速，心想今天我在前、你在后，只要我不回头，肯定可以免开尊口。没想到老李却紧追几步，径直超越到我侧前方，回眸一笑道：“我一看背影就知道是你，好几天不见，忙啥呢？”

　　这该死的热情！真是再机灵的老鼠也躲不过老李。

　　其实老李并不是一般人，他是小区的“元老”，这院子里早已留下他人生的得意之作。二三十年前小区刚刚诞生时，新建车库无人问津，于是开发商被迫降价，但绝大多数业主并不买账，唯独老李出手抄底好几个。如今每一个价值不菲、租售皆宜的车库，都成为老李收储废品的秘密据点，又似安插在这小区不同角落的暗哨，年复一年替他收纳着各种谈资情报。这让某些错失良机的业主后悔莫及，更让小区另一个废品收购对手艳羡不已。真的，谈到车库，这个小区谁也没有老李霸气。而老李只是一个高调自信的保洁员，每天不放过任何一丝机会，拉住任何一个面善眼熟的过客，烟波浩渺侃上半天。

　　但是，偶尔，近乎“话痨”的老李也有沉默之时——某日下班路过小区门口，突见老李被一位大婶指手画脚呵斥：“这话我就没跟别人说过，人家怎么知道？肯定是你背后乱传乱讲！”老李破天荒没能顾得上跟我搭讪，而大婶依然不肯放过他：“老李我告你，你再这样，我跟你没完！”老李面色紫红，不响。

　　我想，如热情的老李，最近只怕要冷静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