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钟其
小时候我的头发长了，祖母就让一致堂门口东侧剃头店的江师傅给我剃头，钱由祖母事后结算。而祖母自己是梳发髻的，虽然有时也让剃头师傅给敲敲背、揉揉肩胛骨和颈椎什么的，但她的头发都是由徐家阿婆定期上门来梳的。
徐家阿婆来到一致堂时，随身拎着一只小木箱，很宝贝。让祖母在椅子上坐好后，她打开宝贝箱子，只见里面装有梳子、篦箕、绑带、一瓶刨花水以及刷刨花水的刷子等物品，其中最夺我眼球的是那瓶刨花水。只见透明的液体里浸泡着几片木花，瓶子晃动时，里面的水黏稠地挂在瓶壁上，很是好玩。七八岁的我，当时好奇地问徐家阿婆：“这是什么水？为什么会黏在瓶壁上？”徐家阿婆告诉我，这是刨花水，是用刨花浸泡而成的黏稠液体，所以会黏在瓶壁上。后来我学了物理才知道，这是因为黏稠液体与瓶壁的摩擦力较大所致。
给祖母梳头时，徐家阿婆先把祖母脑后的发髻散开，用细密的篦箕把头发从上到下篦一遍，头皮屑、杂质和之前的刨花汁残留被篦出清除后，再用梳子把头发往后脑梳。然后用刷子蘸刨花水，均匀地涂在头发上，使头发变得粘连顺滑。接着用绑带，像戴头箍似的，让上半部分头发贴头固定。将下面的头发捏来盘去，打个“横S”发髻，用发夹卡在后脑下方，最后套上网罩，松开绷带，头就梳好了。徐家阿婆拿一面小镜子将发髻映在前面的镜子中，让祖母看。祖母原本就慈眉善目，梳完头，精神矍铄，往太师椅上一坐，简直像一尊弥陀佛。
徐家阿婆人称“梳头婆”，“梳头婆”为三百六十行之一。她是祖母的闺蜜，所以梳好头后祖母往往要留她讲讲话。徐家阿婆很健谈，她侃侃而谈自己这个行当的悠久历史，说在我国，古代男子也留长发，所以那时男女都要梳妆打扮，故我国“止水鉴容，流水涤发”的妆奁文化可以追溯到殷商之前。徐家阿婆还把刨花水说得神乎其神，说是中国古代先民的一项创造发明，并举杨贵妃的例子：当年杨贵妃用细竹丝扎成发型轮廓，固定在头上，然后用刨花水把头发浸湿，盘绕其上，再用细梳梳抿得油光乌亮，待头发干后就自然定型，从而呈现出美轮美奂的发式，让各国使臣惊叹不已。后来日本使者在离开长安时，特地向朝廷寻问能否回赠刨花水，于是遂其愿，刨花水就流传到了日本。所以在日本的一些影视资料中，往往能看到艺伎们用刨花水梳头抿头的场景。
特别是在讲到慈禧太后时，最为津津乐道。徐家阿婆祖上曾为清朝宫廷的妃子梳过头，她十分自豪地说，清代皇帝的后妃们都用蘸了刨花水的梳子抿头，特别是慈禧太后，创新地让人将榧子、核桃仁、柏叶一同捣烂，泡在雪水里和刨花水兑着用。因为慈禧太后是油性发质，经常掉发，所以后来御医专门给配了抿头的方子，使用薄荷、香白芷、藿香叶、当归等中药与刨花水共用。结果七十多岁时，慈禧太后的头发还像黑色的天鹅绒似的，漂亮得不得了。徐家阿婆讲的这些传说也是无形的广告，在社会上广为流传，再加上确实物美价廉，所以那时刨花水在民间大行其道……
有时祖母还要留徐家阿婆吃了中饭或点心才回去。但亲姐妹明算账，每次梳头祖母都付给徐家阿婆五分钱。徐家阿婆往往不肯要，说是给我买糖吃。我就坚决表示不吃糖果，因为会蛀牙。
后来有一阵子徐家阿婆身体欠佳，同时也为了节省开支，祖母就买刨花浸泡成刨花水自己搽、篦、梳头。
记得当年卖刨花的小贩特有趣，不挑担，不拎箱和篮，而是肩扛一条矮脚长板凳，凳面的前端开有一孔，孔上插一根二尺多长的竹竿，竹竿上挂着一串串叠在一起约两寸宽、尺半长的刨花。祖母要求买新鲜刨花，他就放下板凳，用阔刨轻轻推刨板凳上一段光溜溜微黄色的长方形木条，刨下一长片一长片的木料。由于刨下的木片极薄，瞬间就卷曲如花，“刨花”之名由此而来。小贩再用细绳扎成一串串，每串两分钱。买回刨花后，祖母用热水浸泡成黏稠的液体，再将黏液灌入刨花缸。
祖母的刨花缸是景德镇产的瓷器，虽曰缸，但长不过三寸，记得是蝴蝶形的，小巧玲珑，缸盖上开有古钱纹气孔。
除了洗发后等头发干了或篦了头发后使用刨花水外，平时祖母也会用小毛刷蘸取点黏液搽在头发上，向下顺着梳理，顷刻功夫，在淡淡的芬芳中，光可鉴人又便于用梳子梳理定型的瀑布似美发就呈现在了眼前。显得年轻的祖母再将头发扎成发髻，最后套上网罩就好了。
但从小我一直有个误解，认为刨花是木匠刨出来的，只要是木头刨出的都可以浸泡成刨花水。后来看到画家贺友直先生在《自说自画》中的解释，才知道刨花水的原料“乃榆树是也”，而且不是普通的菜榆、金钱榆，只能是生长在优越环境下的榆树。此外，不是刨树的外层皮，要刨树干木料。刨花水的用法相当于现在的免洗护发素，其功能则等同于今天的定型水和发胶。不仅如此，刨花水还能滋养、保护头发。现代科研表明，它能在头发表面形成一层透明的天然发膜，以抵御紫外线对头发的损害，延缓脱发和白发早生，能消炎抗菌，保护头皮和毛囊，是纯天然的绿色物质。
斗转星移，随着发胶的出现，刨花水逐渐乏人问津。发展到当下，美发护发用品更是铺天盖地，中外品牌群雄逐鹿，但刨花水并未销声匿迹，因为它天然无毒、绿色环保，是任何化学用剂都无法替代的。所以，在今天的戏曲里，演员前额、面颊、鬓角的卷发必须用刨花水，特别是旦角，额头上的盘发和面颊勒鬓更必须用刨花水。就这样，刨花水依仗着戏曲的传承而顽强地存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