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放

　　小月跟阿丁去山上挖野菜，细细长长圆圆的，说是野葱。看这对小夫妻和面嵌馅烙饼，霸屏的满足，腾腾的葱香，真是羡煞了人。

　　这野葱是何物？小葱？野韭菜？沙葱？不得而知。猛想起那形态或为薤？藠头？问朋友，掉了书袋，不明所以。手机屏幕忽弹出：某文艺团队与某寺院结对弘扬传统音乐。

　　僧人不吃荤，包括葱韭。味重扰了清修。对，味重。这或便是荤葱。

　　荤葱与我是阔别了。

　　早先，荤葱是很常见的植物，小学的操场上有，小学后面的罗家泥山上有，官道上也有，坟地里最多。

　　我说荤葱坟地里最多，是依我的所见。当年我常年在野外，是因从泥土里可刨到各种食物，比如山芋、萝卜。当然远不止于刨，还有采、摘、挖、拔、钓、摸，等等。我常去坟地，是因为我外婆喜欢吃马兰头、枸杞头。这两样东西尽管宅前屋后村头田边都有，然终不如人迹罕至的荒坟野地里多，尤其是坟地。周边是刚长出的嫩绿绿的马兰头，墓碑的底座处，灰白的枸杞条上冒出了新叶，而秃秃的坟头上长有几棵、几丛荤葱，分外鲜明。

　　外婆喜食马兰头、枸杞头。她也像阿丁将此切成细细的，甚至剁，但她不作馅，她是以此为主，辅以豆干凉拌。所谓凉拌，除了加入盐或酱油，重要的是加了糖和麻油。糖是紧缺商品，麻油是农民用石磨自榨的。难得一食重糖加香油，我们哥仨自然会候着时节去挖去采去摘。

　　春去夏来，坟地周边长有芦苇、蒲草的野塘里，鱼虾河蟹也极多，可钓可摸。到了秋天，秋风桐叶，蓝天白云，远远就可看到坟地里到处挂有一串串红红的枸杞招人。天高气爽，那鲜艳艳的红果果只要撒在芦席上晾晒几日，就可卖给药材商店。柜台上那白白胖胖、慈眉善目的老金先是我们的老相识。

　　坟地，是个植物园。老金先说，地里长的，除了菜，都是药，比如蒲公英、车前草、猪酸酸，药店都收。在那里，大哥教我辨识了好几十种植物，还有可换钱的蛇蜕、蛤蟆浆、蚯蚓干等，以及青蛙、田鸡、旱壳子的区别，水老母鸡、黄鹂、黄雀等各种鸟类。

　　荤葱又多长于大路旁，尤其是官道。官道一般宽三尺左右，农业机械化之后，机耕路网格纵横，官道逐渐湮没。再后来平整土地，弯弯曲曲深深浅浅的湖汊塘潭填没了，河道也修挖成笔直，官道也就少见了。

　　官道，是驿道（邮路）、纤道的统称，这是我祖父的说法，我父亲管它叫脚踏车路。每年寒暑假，我们从九曲回陆渡老家，会沿新开河、麋场泾、小塘支走上好几段这样的路。它不泥泞，即便是雨雪的冬季，只要薄薄的太阳照顾它两个时辰。

　　后来，我利用星期天，反复多次骑着自行车实地考察了大半个太仓的地质地貌，查阅了不少关于长江三角洲、太湖流域的地理书籍，探究官道的构成。

　　我赞同祖父关于官道的说法。驿道（邮路）、纤道不但相杂有破砖烂瓦，更混夹有大量白色的螺壳蚌壳。那螺壳蚌壳已褪为白色，几近化石，可见年代久远。考量那些白色的螺蚌壳，显然比河塘里的大很多，形状也众多。我认为这是海洋生物的残骸。使我坚定这想法的还有：一、我的朋友陆培明先生收藏有南郊出土的鲸骨。二、太仓由海洋成陆主要得益于三条大冈身（海堤），所谓冈身便是由长江冲积的泥沙与海洋生物的残骸堆积而成的海岸。三、建筑路基需要大量硬物，太仓扬高不到三米，既没山石，冈身内侧又为潟湖，多淤泥，于是我们的先人就地取材，或直接利用隆起的大小冈身成路，如延至今日还有断断续续的冈身路；或搬运海洋生物残骸填充搅拌于泥土中，充实路基，一如之后我们早期的国道、省道、县道等以煤渣、沙石筑路。至于纤道，自不待说，原航道多有利用沿海堤岸的天然河道，略加疏浚贯通而成。

　　那么，为何我们又更多地看到荤葱长于学校操场、仓库场、泥山上呢？

　　为探究这个问题，我再一次实地考察和学学问问。以我所见，荤葱以盐铁塘（处冈身东侧）以外的东乡常见，而以内的西乡少见。这或又与太仓的成陆有关。

　　万年前，太湖逐渐成熟，由海滩而成潟湖，太仓也从沧海变成桑田，期间经过了三次大的变迁：第一次约在五六千年前，形成了第一条海岸（冈身），2004年在这条冈身上发现的维新遗址便是实证。它的走向在太仓境内大概为由白茆口（今鹿河）至涂松（今属沙溪），折而直塘、双凤至南郊新丰（今科教新城）。第二次约在三千年前，由涂松经冈身泾至三港（今陆渡），称沙堤。第三次约一千多年前，基本形成了现在的海塘（江堤）。当然，这只是大概的走向，现实中因冈身自然形成，都为锯齿状。由此可见，太仓成陆是个渐变的过程。

　　查阅三十多年前读屈惠泉、高伯生赠送的太仓农业区划办公室汇编资料的笔记和《太仓县志》：太仓大地在千万年的变迁中，因冲积成陆的早晚，形成了2个土类、5个亚类、9个土属、29个土种。常见的有沙夹土、拢土、灰底黄泥土、垄泥土，以及小粉土、沙土、乌栅土、青泥土、水耕堆叠土等。

　　实地考察，太仓土壤含沙量由西至东，逐渐增多；黏土由东而西增厚。这是由长江冲积物和潟湖沉积物的多少、先后决定的。

　　土壤决定了太仓农耕经济社会的发展。太仓之所以较西乡成“金”，在于土壤的多样化、植物的多样化，可种植除稻麦之外的多种经济作物。大宗的，如曾“衣被天下”的太仓土布原料棉花、中国四大白蒜之一的“太仓白蒜”；至今还闻名在外的小经济作物：新毛芋艿、毛豆、南郊的香葱以及新塘、陆渡的山药等蔬菜。而操场、仓库场等较高地基多为深挖土层，或取自开挖河道堆积的泥土。这些泥土较表层的沉积物含沙量明显增多。如沙溪的罗家泥山，便是开挖七浦塘就近堆积的结果。

　　多样的土壤，孕育了各种原生植物。近阅太仓中医医院编写的《太仓地产中药彩色图谱》，收录有百多种太仓原生中草药。荤葱也是太仓的原生植物，未收录。

　　以我的体验和长者的经验：荤葱，性辛辣，有奥味。本地人恶之，素不食用。我口味重到大到飞机大炮不吃，小到蚊子苍蝇不吃，觉得藠头风味独特、清脆爽口，怀疑或便是荤葱时，荤葱却是要寻觅了。否则，今日学那阿丁采挖来做个馅饼、摊张面衣，尝个新奇。或腌制一下，与藠头作一比较，是对是错。

　　太仓原生植物荤葱几近消失，真不知是好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