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尔
半个世纪前,太仓农村的小桥是什么样子的?
一条小河流经我们生产队,把全队分成河南河北两部分,农田也被一分为二。仓库场建在河南面,因而南来北往频繁的交流、运输全靠两条小桥。
东面那条叫施家桥,西边那条叫吴泾桥。不知造物主为何跟我队农民开了个玩笑,在吴泾河流经施家一带,河面突然变得十分宽阔,少说也有四十米宽。这么宽的河面哪来材料建桥?但每年收割的庄稼又不能不从桥上过,社员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建桥。在桥的两头挑泥作桥基,河中央留约三米宽通船。这条桥是用木棍钉成一块长跳板建成的,桥面宽四十公分,长三米多,离水面仅仅一米多高。其实这怎么能叫桥,但不叫桥又叫什么呢?
小船从桥下过,像钻洞,载重三吨左右的船过桥,人得躲到船舱里蹲下。最麻烦的是队里那条常去沪上装肥的有棚船,过桥时,得有人先上岸,把桥面高高抬起,船才能小心翼翼过去。
一次,轮到我抬桥,谁知桥湿且粘了泥,少说也有近百斤。我奋力抬只能抬到胸口,此刻船已缓缓驶近,急得船上人喊:“用肩扛,用肩扛。”其实我比他们更急,使出全力把桥扛到肩上。这时船也到了,我们就像演义小说中的场景:杨家将手托千斤石,诸将从下面过去。
“冒牌”的桥难过,正宗的桥亦难行。生产队西面的吴泾桥乃交通要道,半个大队的社员上街都要经过。那桥是用四根树段打成两排桥桩,再将三块二尺宽的桥面(其实就是三条木板)依次固定在桥墩上。这种桥当年在太仓农村比比皆是。
收割的季节来了,挑麦挑稻都要经过吴泾桥,从河北农田挑到河南的仓库场上脱粒。开始时,我挑着担不敢走,但又没办法,只能在社员的引导下试着慢慢走。碰到风大,走在桥上,望着下面泛着波光的河面,每走一步都让人提心吊胆。后来,老年社员也提出桥危险,于是队里改用船桥。所谓船桥,就是用船连起来当桥。小时候常在电影中看到战士们临岸时从船上飞身一跃而过,那姿势真潇洒。现在挑了近百斤担子走上去,船在晃动,跳板又窄,方知不是那么回事。
后来当了教师,吴泾桥又成为我另一种担忧。这是师生的必经之桥,雨天桥面粘了泥,特别滑;霜重时桥面白乎乎一片,不小心踩上去如溜冰;要是碰上桥面结冰,得四肢抓着桥面,一步一步爬过去。
桥边有一户人家,是我校李老师家。李老师是遗腹子,其母为供儿子读书,矢志不嫁,年逾五旬,岁月的沧桑写在脸上。几十年来守着三间草屋,守着她的全部希望——我们的李耀宗老师。为此,她把嫁妆箱子上的铜器撬下卖掉,作儿子读书的费用,一个弱女子含辛茹苦把儿子送进了太仓师范。
因儿子是教师,她对过桥的学生特别关心,桥面滑时就撒糠或铺稻草,下雨下雪时她会撑着伞守候在桥边一一关照,有时还要扶一把小女生。有几次我看到她用水把桥面上的泥冲掉。
我常去她家,她真的把我当先生看待,特别客气,这让我“诚惶诚恐”。李老太把读书识字看得十分神圣,她说:“你们读书人斯文、讲道理,不读书的人野蛮、粗鲁。读书的人和不读书的人就是不一样,两种人走在田岸上一看就两样。你看,我队几个女插青,和乡下细娘就是不同,读了书的人不蛮横、讲道理,所以我再苦也要让儿子去读书。”老人说话时神态平和,就像平时拉家常一样。
事情过去了数十年,李老太对我说的话,至今言犹在耳。在那个年代,这话出自乡下偏僻角落里一字不识的老人,这老人真有点眼力了。
一天,学生问我:“吴泾桥下有没有落水鬼?”“谁在宣传封建迷信?”我反问。学生悄悄告诉我:“李老师娘经常吓我们,吓得大家不敢走。”李老师与我是知己,我告诉他此事。李老师火被吊了起来,高声道:“是呀,老娘常对学生讲,这桥下死了几个人,连什么队、叫什么都讲得出,吓得学生落雨天吃饭叫大人送来。我叫她不要讲,就是不听。所以我对学生讲,人老了相信迷信,别去理睬她。”
岁月一晃,当我也到了李老太那个年纪才明白:善良人一句美丽的谎言,似乎比一堆大道理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