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放
空中飞的,我最喜欢的是什么,记不清了。比如说喜鹊,我曾天天盼它光顾我家。
即便是早先,在太仓的东乡,喜鹊也是不常见的,不像北方一到冬天,到处可见树桠间的鹊巢。比如北京,至今三环之内还有很多,我住保利,天天被它吵醒,成群结队地在大树上、在屋脊上。当然,它们很可能是乌鸦。喜鹊羽间有白色,但我目力差,在我看来,乌鸦与喜鹊一般黑,分辨它们我只能从“鸹鸹”或“喳喳”的鸣叫声中求得。
我喜欢喜鹊,是因为它来我家前,通常先是在院外的枫杨树上叫上一阵。这时外婆会站在大门口张望,喃喃自语道“喜鹊叫,喜事到”“今朝不晓得是哪家有亲眷来”。听闻外婆说话,我也会放下一切,随着外婆张望。毕竟我们大院内外住着七八户人家。倘若喜鹊最后落在我家院子中央的毛竹顶上,喳喳地叫个不停,必会惊动到母亲。此后,她定会和外婆两个喳喳很长时间,一一排队,分析是哪个亲眷;翻箱倒柜,寻找合适的待客吃食和回赠礼物。而我盘算的则为来人要是稀客、贵客,就好了,可以“里外通吃”。
好景不长。多次“狼来了”之后,母亲发现喜鹊到我家的原因,是那根毛竹的顶端下方有一个洞,喜鹊竟想在那筑巢。母亲很利索,抓一把稻草就把洞堵了。从此,我再也不能不时地享用为待客准备的瓜子、蚕豆了。因此,喜鹊曾是我最喜欢的,但只是曾经。
我还曾喜欢过蜻蜓。这是因为黄蜻蜓、红蜻蜓满院子低低地飞,我可以用抓鱼的网兜网了给鸡吃,还可以不用与大哥、二哥一桶一桶吊水浇场。大热天的,阵雨之后正好可以在院子里吃夜饭乘风凉。
蝴蝶,我也喜欢过。但听过王老师的小猫钓鱼故事后,我就不喜欢了。
麻雀,我从来不喜欢,因为自小就知道它偷吃农民伯伯千辛万苦种出来的粮食,何况它还在螳螂之后。
我不喜欢麻雀,并不减弱我对麻雀的感情。上屋揭瓦掏鸟蛋,雪地粮库牵麻雀,竹园里张网,跟了猎人放狗打鸟……麻雀给我带来了太多的欢乐、懊丧、激情和无奈,一如婆婆妈妈。
思前想后,空中飞的,我最喜欢的应该是燕子。
“燕子喜欢干净人家”,我听淑伯伯这样讲是在一个静谧的午后,她望着河面上的燕子与王家阿太唠家常。起先,我也不在意,忙着与我的同学、王家老阿太的曾孙,将老阿太的纺车搬放到水桥头的凉棚。老阿太说:“燕子啊,干净,不嫌贫慕富。”后来,她们还说了不少张家客堂里有几只燕子窠、李家屋檐下有几只燕子窠,那几只燕子年年到她们家。邋遢王五家,燕子从来不登门。说着说着,说到了赵六。说,你看赵六家新房子刚翻时,燕子也去的,但门槛高,第二年就不去了。
后来,听多了《沙家浜》,引发了我对王家老阿太的注意,因为她是常熟人。
王家阿太,不像我外婆,她皮肤白皙,小巧,削肩,背有点佝,一米五肯定不到,常年青衣青裤,袖口裤口挽出一二寸白色里衬。真正是三寸金莲,一步三摇。头发一丝不乱,后脑勺盘一发髻,据说天天用刨花水梳抿。冬天,她会采一枝蜡梅插在发间。清雅。常熟城里出美女。
我同学的母亲是我的语文老师。据说我同学一出生王家阿太就来带他了。隐约听说王家阿太夫家、娘家都被抄了家。我看到的王家阿太几乎不是在烧饭,就是在纺纱。王家阿太纺的是黄纱,黄纱的原料是皮棉的下脚料,纤维短、色泽杂,纺一斤黄纱工钱是二角。我曾随我同学踏脚踏车去时思的陆亚大队领、交过几次,一个来回要小半天。老阿太一天可以纺几斤黄纱、赚多少工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的纺车没日没夜嗡嗡地转,在阳光下,在如豆的洋油盏下。我曾看到过老阿太用发簪挑灯芯,也看到过她到枕头里掏灯芯草。
老阿太说话永远是慢声细语的,这使我想起了言子庙里的“道启东南”。
身轻如燕,赵飞燕。年轻时读古书,描写燕子之美的太多了。后来读诗经《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着实伤感多时。听新疆民歌《燕子》,心驰神摇,又沉吟良久。
我家有女初长成,携之共游诸葛村。游兰溪诸葛村首先去的是位于村中心的钟池。钟池半为水塘半为陆地,构成鱼形太极图,是八卦阵的阵眼。它的周围构筑有八条弄堂向外辐射,村落随之形成八阵图式,抗击来犯之敌。时光天天如逝水,大浪刻刻在淘沙。阵眼永驻,变与不变。
在诸葛村,曾花一百元买过一堆老绣品:荷包、围兜、帕子,款式很喜欢,颜色褪了点。瞻仰过江南唯一纪念武侯诸葛亮的大公堂。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记忆尤深的是在一巨宅内设的药店,那天众人正听着:诸葛亮后裔以先祖《诫子书》为训,宁静致远,淡泊明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遵守“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识草用药,学医用药者甚众,医药世家遍及大江南北。突然间有几只燕子掠过头顶,抬头一看,梁上竟有好几个燕窝,雏燕张大着黄嘴在窝沿支棱扑腾,嗷嗷待哺,燕爸爸、燕妈妈们因窝离我们太近,只是绕梁高低,吱吱尖叫。
呢喃燕语,这是我的“常识”。但那天焦虑的声声燕语,却直击我心,扉开户闭,至今我还是无以名状那天老屋的宁静与大浪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