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华
江南的五月总是裹挟着湿润的雾气,当青石板沁出薄露,巷口老槐筛下细碎阳光,我便知道又要与端午的香气重逢了。那些氤氲在时光里的气味,总是和母亲围裙上的皂角香、鬓角的艾草香缠绕在一起,织成记忆里最温暖的锦缎。
那时一大早,母亲总会用青瓷碗盛着雄黄酒,蘸湿红绸布,在门楣画符。
采艾的清晨总伴着母亲竹篮的吱呀声。山涧的野艾在露水中舒展银灰的叶片,母亲教我用指甲轻掐叶脉,渗出的汁液会在指尖凝成琥珀色的香珠。她俯身割断艾草根茎时,裤脚扫过沾露的狗尾草,那时的我,当然不晓得屈原的《九歌》,但我的记忆里却刻下了母亲采艾草的样子,觉得她就像楚辞里“被石兰兮带杜衡”的女子,周身萦绕着古典的芬芳。
母亲把艾草采回来后,就往门楣上挂,大门和堂屋两侧的门都要挂,她肥胖的身影微微晃动,在晨曦里投下温柔的剪影。母亲说:“往门上挂艾叶有讲究,不是直接放在地上,而是要插在大门的两边,还要斜挂。而且要在早上挂,不能耽误。捆绑艾草也有讲究,要用红色的线,红色不仅能招福避灾,还能把福气锁住。”
听了母亲的话,我发出笑声,母亲用手敲一下我的头,说道:“别笑,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心里要存着敬重。”我憋住笑,看着母亲把艾草倒挂在门楣上,我想着,“倒挂”一定也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吧?我注意到母亲捆绑的艾草一般都是6根或者8根。
“屈子投江那日,汨罗江畔的百姓也是这样驱邪纳吉的。”母亲说这话时,雄黄辛辣的气息与晨露的清甜交织,我恍惚看见两千年前那个峨冠博带的身影,正将“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的诗句洒落江波。
正午的厨房是香气的盛宴。粽叶在沸水中舒展成翡翠,母亲将浸泡过的糯米拢成小山,红豆像朱砂痣点缀其间。细麻绳在她指间翻飞,仿佛在编织某种古老的咒语。我常偷拈几粒红枣塞进口袋,甜香从指缝渗到衣襟,连午睡的竹席都染了蜜意。
我们那个乡村离大江很远。有一年端午,我来到了三十公里外的临县,在那儿第一次见到了江,第一次领略到了划龙舟的壮观。我立在江边,望着粼粼波光,忽然明白那些沉入江底的粽子,原是中国人绵延千年的诗心。
直到成年后,我才理解那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那让人动容的悲壮里,蕴含着民族坚强不屈的脊梁。
而今,端午的香气依然在钢筋森林里流转,划舟的号子响彻着两千年后的天空。单位发的粽子整齐如列兵,三角形的模样,线缠得有条不紊,我却总在拆开塑封时想念母亲手心的温度,想起两千五百年前屈原的赤子之心;而电子香薰机吐出程式化的艾草香,再没有母亲从山野采回的那束艾草,带着露水的真实。
端午节前的一天,我特意来到河边,暮色中的河水依然从西流向东,就像楚地的沧浪之水从未停止奔涌。回到家,当邻居家幼儿指着绘本上的峨冠大夫问我“这是谁”,我知道,又一个关于香气的轮回开始了。
这绵延千年的端午香事,是母亲用柴米油盐写就的《楚辞》,是母亲以红线和艾草编织的文化密码。当栀子花再度盛开在街头巷尾,我仿佛看见屈子的佩兰与母亲的蓝布围裙,在时光长河里交织成永不褪色的中国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