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维

　　在外求学时，放寒假回家其实就是回乡过年。那时，我在苏州读书，放寒假时，我从陆路回家有三种选择，一是乘长途汽车回太仓；二是乘火车到昆山再乘汽车回太仓；三是乘火车到上海，然后和母亲一起回太仓。之所以选择火车，是因为学生乘火车可以享受半价优惠，学校的总务主任再三建议我到上海，说这样最划算。其实是因小失大，因为到上海乘火车固然是半价，最后还是要乘汽车回太仓。但我不管这些，因为到了上海，后面的事情根本不用我操心，也不会再动用我的零花钱。再说，母亲也希望我先到上海后再一起回太。

　　启程前，母亲的信早早就来了，“天冷，回来时记得多穿点。”与当年我上小学时，祖母要我冬天多穿衣服的叮嘱如出一辙。那时我乘的是每站都停靠的绿皮火车。上车后如果乘客拥挤，就要“等座位”：打听座位上乘客下车的站点，听到是昆山或苏州附近小站下车的旅客，就打好招呼：叔叔伯伯阿姨哥哥姐姐的一通称呼后说：“我就等你这个座位了。”然后站在接近这个座位的车厢中间通道上等候。偷眼观望，只见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堆满了东西，巡视的列车员看到有可能掉下来的行李时，一边大声询问是谁的东西，一边就给放放好。火车上的乘客五花八门，靠车窗相对坐着的两人中间有张小桌板，上面可以放些小东西。靠小桌板四周的旅客或者本就是熟人，或者是自来熟，他们或聊天、或玩扑克，甚至搭伙喝酒，互相间嘻嘻哈哈地交流着天南海北的故事。俨然是一个小小的社会缩影。

　　绿皮火车的车头是橙红色的，火车的鸣笛声尖锐而悠长，显得很有力道，但行动却分外迟缓：见车就让，见站就停。当它“哐啷哐啷”地紧赶慢赶到达上海北站时，往往已是傍晚。我再乘65路公交车回到家中。母亲看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看，瘦了呵”，接着是“回来了就多吃点。”此时，饭桌上早已摆上了丰盛的晚餐，看着我狼吞虎咽，母亲还不断为我夹菜：“学校中油水少，这是你喜欢的红烧肉……”在母亲眼中，我是一个正在长大的儿子，头等要事就是多吃点，让身体棒棒的。但同时我也是已经可以派点小用场的儿子，母亲会差我做些家务，比如吃早饭时去买油条大饼；拷酱油、黄酒和食用油等等。还会让我和疯玩的小伙伴一起相互帮衬着去排队买菜。母亲毕竟一直在外面工作，深知小囡也需要多接触社会，历练历练。

　　临近年关时，母亲带我一起回太仓。车票一般3天前就买好了。看到大包小包我也抢着拿，母亲往往只让我象征性地拿些东西。那时的长途汽车与现在不同，座位上方没有行李架，车肚里也不能放行李，不便随身携带的大件行李要打行李票，放在车顶上的网罩里。我们上车后带的物品或者放在座位下面，或者搁在身上。那时也没有交警检查，车上往往挤得满满当当的，用现在的眼光看，极有超载的可能。而一乘上长途汽车，我就知道，从小把我拉扯大的祖母，看到我的第一句话往往是责怪母亲：“哎哟，怎么让拿这么多东西，快放下快放下。”接着与母亲一样，说我瘦了，回家要多吃点，并列数我喜欢吃的东西，说早已准备好了，大有要让我口水直流之势。每当我走完这条回家之路时，我仿佛又缩小了一轮，成为祖母的宝贝孙子了。

　　此后的烧饭菜、蒸年糕等都是祖母为主，母亲打下手。每当做了我爱吃的小菜时，祖母就会对我说：“来，张开嘴，先尝尝。”完全把我当成没有长大的小孙子。有时我实在闲得慌，想帮衬着干点什么，比如往灶膛里添柴。但此时祖母会断然拒绝，说：“一边去，一边歇着，用不着你。”只有一件事情例外，那就是在糕团上敲红色吉祥语的时候，祖母会主动派我去做，自然是希望宝贝孙子吉星高照，安安康康。

　　在上海母亲处，大家一般都叫我的名字，但在祖母的地盘上，大家却都叫我带有“宝”字的乳名。那时我常常会恍惚，感到回家过年的路就像一条时光隧道，倏忽间就把我变回了小时候的模样。

　　后来读到清代“江西才子”、与袁枚、赵翼合称“江右三大家”的‌蒋士铨（1725年~1785年）《岁暮到家》诗‌：“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就很能理解作者岁暮长途跋涉归家的心境。见面时大人都会疼爱地说“你瘦了”“是不是在外面太辛苦了”，而古代交通又极不发达。面对慈母的万般操心，作者又怎么忍心将一路上的艰辛讲出来，更添母亲的挂念。在我的眼中，全诗“作者在慈母眼中永远是儿子”的情景跃然纸上。

　　其实，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有父母，有祖母，有家，有故乡，我们才能在过年回家时穿越时光隧道，回到无忧无虑充满大人关爱的儿时。而当我们自己有儿孙了，甚或已经老态龙钟了，我想，也会接续为晚辈们铺设起类似的时光隧道。让他们幸福快乐地回家过年，穿越到小时候。

　　古往今来，回家过年的路纵然有千条万条，但也许都可以说是一条能让人穿越回过去的时光隧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