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

　　父亲驾鹤西归已经四十年了，去世时才虚岁63。随着时间流逝，我今年已经70周岁，超过了父亲活着时的年纪，但是父亲的形象在我脑海里非但没有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了。

　　父亲是个性格耿直的人。他曾在沙溪工农饭店工作，那是沙溪镇当时唯一一家国营饭店，集聚着镇上的一些名厨。后来，上级委派一位复员军人担任饭店负责人。此人出身农村，据说在部队曾担任过炊事班长，到饭店任职后，有人溜须，有人拍马。父亲看不惯这种风气，常常出言相讥，对于这位负责人的颐指气使更是直言顶撞。于是，父亲最后被安排到浏河与上海宝山杨桥交界处的太仓县五七干校劳动学习。这在当时是有点莫名其妙的：我父亲既非党员，又非干部，却被送到干校学习，名不正言不顺，却实行得十分利索。干校回来后，要调他到工农浴室，父亲考虑到两个儿子还年轻，均未成婚，生怕名声不好听，为了子女的前途，他不同意这样的调动，最终选择了工农旅社，每天打扫客房，洗涤毛巾床单，乐此不疲，不仅规避了那位负责人，也为子女保存了一份名誉。

　　事实上，父亲对我的关爱常常是细致入微、深重如山的。

　　记得我在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次因为不小心，伤了一位同学的眼睛。这祸闯得太大了，我回到家，吓得连晚饭都不敢吃，早早地像只在沙堆里藏住了头的鸵鸟，用被子盖住了整个身子。那时，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我肯定会惊慌失措。夜深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父亲的脚步声踱到了我的床头。我在被子里颤抖，只听父亲叹了一口气，走了。后来，我问父亲：“那时你为什么没打我一顿？”父亲说：“你闯祸是无意的，而且你已经怕成了那样，知道错了，我再打你有什么意义？”这次事件经过双方家长坦诚的处理，收到了完美的结果。直到现在，我和这位同学仍是好朋友。

　　记得读高一的时候，我和曾经是沈阳市撑竿跳高纪录保持者、后调到沙溪中学任体育老师的汪瑞鑫先生等人组织起了学校冬泳队，每天下午放学后，就在沙中后校门的横沥河中冬泳。我家就住在沙中后校门对面（即今陈抟桥东堍），因此常常能看到父亲戴着棉帽、穿着棉袄、拢着双手站在岸边，观看我们“会当击水三千里，自信人生二百年”。从他那冬日阳光下映出的笑脸，我知道他对我的期待和自豪。直到现在，我经常会自问：我辜负了他的期待吗？他的期待或许很简单：希望我不要太平庸，也未必要出人头地，只要有点出息。

　　记得我刚工作的时候，父亲在沙溪国营商店当服务员，月薪仅30多元，母亲是沙溪立新布厂工人，月薪也不高，哥哥当时插队在老闸柳园大队9队，平时几乎没有什么收入，年终分红也寥寥无几，每个月还要贴补他一些费用，因此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是父亲每天总要到红星饭店（当时沙溪三家饭店之一，即今文治书局对面风和楼址），买一块油氽排骨或者其他荤腥熟菜，留给我吃。因为我在沙溪搬运装卸队工作，从事重体力劳动，消耗较大，他要给我补充营养。而他总是坐在一旁，喝着小酒，笑嘻嘻“傻乎乎”地看着我狼吞虎咽，一直看到我吃完为止。直到今天，我痛心地想：当时我为什么没有想到给他留一点呢？我真是浑啊！

　　我结婚之前，父亲对我说：“我们家庭经济状况不怎么好，你们兄弟俩结婚时只能给你们各一张九花板大床和一只三门大衣柜。”我知道父亲的窘迫，但还是跟他说：“三门大衣柜我不要，你给我打一只和三门大衣柜一样大小的书橱吧。”父亲默然，最终还是请匠人给我打了一只与三门大衣柜一样大小的书橱。我1983年底结婚后，父亲有一次和我开玩笑说：“你门槛精，书橱的分量重，而且书橱的隔层多，打一只书橱，不仅材质要好，而且材料也多。”这倒是我当时没有考虑到的，看来我给父亲出了一个难题。不过正是从这只书橱开始，我有了藏书的爱好。如今，我的书房早已更新，但这只书橱一直放在老宅作为纪念。

　　今年是父亲去世四十周年，在他忌日，我分别写了一首诗和一首词悼念他，诗的题目是《甲辰正月十六父亲忌日》，云：“家严驾鹤禽，四秩雁无音。石固磨时久，光阴情远深。睡前翻转念，梦里几回寻。仿佛闻天籁，醒来泪似霖。”词的题目是《西江月·忌日忆父》，云：“咋日沧浪庆宴，今宵陋室思先。悲欢喜乐两重天。涕泪忽如断箭。忆昔语言恳切，于今教诲相传。做人才缺可耕田。唯要实诚不变。”父亲去世时，我的儿子尚未出生，而现在，我的孙女已经读初一，孙子也读三年级了，用父亲的言传身教来教育我的子孙，似可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了。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沈周题写的《穿山》诗：“遍观天下山多少，唯有穿山山最小。巍然一洞洞然开，未必此中无可宝。”我的父亲在人群之中并不显眼，不过是微粒芥末，但是他给予我的爱不仅细致，更如山一样厚重。他纵然不如珠峰五岳壮伟，不如紫金虎丘岿美，在我心中却像穿山一样，虽微小而物华天宝，能长留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