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济麟

　　我第一次去凤凰，是奔着沈从文去的。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分为前后两进，中有方块红石铺成的天井，两边是厢房。镂花的门窗小巧别致，古色古香。1902年沈从文诞生在这里，并在此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在小院里寻觅着大师的气息，和镜框里的塑像四目相对，默默交流。

　　沱江穿城而过。波光粼粼的江水，横跨沱江的虹桥，河岸两边的吊脚楼，让我恍然走进《湘行散记》和《边城》所描写的世界。沱江不是酉水，凤凰不是茶峒，但是不是又有何关系，那微波荡漾的江中，那缓缓划行的小舢板上，一定有翠翠清明如水的眸子，有她伫立远望的身影。

　　时隔十几年,我再次踏上凤凰的土地。凤凰更美丽了，游客摩肩接踵，最让人惊讶的是，满街都是穿着苗家“奇装异服”的美女，仿佛全国的美女都集中到这儿来了。她们袅袅婷婷地走在青石板路上，摄影师忙着为她们抓拍最美的影像。这是一场青春秀，让人不由感叹：青春无与伦比，年轻真好。色彩艳丽、式样奇特的苗服，披戴上亮晶晶光闪闪的银饰，真个是花团锦簇，流光溢彩，“乱花渐欲迷人眼”，成了古城又一道亮丽的风景。

　　夜晚的沱江上，五光十色的灯光秀惊艳全城。一艘艘游船满载着游客的好奇与艳羡，徜徉在沱江上。两岸的霓虹灯将吊脚楼的倒影拉长、拉宽，影影绰绰，在水面荡漾成一片碎金。奇妙变幻的光影划破夜空，似真似假，如梦如幻，如诗如画，让人眼花缭乱，恍如梦中。江中搭建的舞台上，有红衣少女在翩翩起舞，空中传来解说声：痴情的翠翠在等待情人……那单纯善良的翠翠，也是如此娇艳迷人吗？

　　但最让人着迷的还是凤凰人。凤凰出名人，凤凰的名人个个都极有个性，比如祖籍凤凰的黄永玉。

　　著名作家汪曾祺曾写道：沈先生的血管里有少数民族的血液……湘西有少数民族血统的人大都有一股蛮劲、狠劲，做什么都要做出一个名堂，黄永玉就是这样的人。

　　1924年黄永玉出生在湖南常德，几个月后就随父母回凤凰老家。黄永玉和表叔沈从文一样，都是从凤凰古城走出去的艺术大师。两个人都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少年时就早早离开家乡去社会闯荡，凭着一身才气和韧劲，最终在各自领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两人都用笔——钢笔和画笔，向世人奉献他们心中的美。黄永玉的画作享誉海内外，但我更看重他的“趣”和“真”。

　　黄永玉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的画作极具灵性，亦庄亦谐，妙趣横生，充满了幽默和睿智。他的笔下似乎有种魔力，任何题材经过他的手，都会被赋予一种风趣，因而被称为“鬼才”。但更让人喜爱的，是他充满传奇色彩的个性。他五十岁考驾照，八十岁给时尚杂志做模特，九十三岁开着法拉利飙车。他虽然去世了，但他咬着板烟斗、一脸“坏笑”的“老顽童”形象似乎并没有远离我们。其实在他风趣的表象之下，是对人生的大彻大悟，是他不受束缚的自由精神的生动展现。黄永玉虽然受沈从文的影响不小，但我觉得黄永玉在品性上更接近豪放不羁的李白。

　　我喜爱黄永玉，还因为他是一名作家。虽然他以画作驰名天下，但他却把文学排在他生活里第一的位子……他说：“为什么我喜欢文学、雕塑、木刻，而绘画摆在最后呢？因为绘画可以养活前面三样行当。”他在诗歌、散文方面颇有收获，自传体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登上了《收获》这样的大雅之堂。沈从文评论他说：“这个人很聪明，画画写文章靠的是自学，他的风格独特，变化也多。”

　　在凤凰，我在黄永玉纪念馆里留连不舍。一幅写着一个大大的“等”字的书法作品将他率真的性格展露无遗。时光退回到1976年4月，他在天安门广场的木围板上写下这个字，又在旁边画了一只红色的小瓶。一个著名画家不是躲在象牙塔中明哲保身，而是同全中国人民同呼吸。展厅还有一个名叫《新世纪不再忧伤》的雕塑作品也令我印象深刻。一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受难者高昂着头颅，张开双臂，拥抱新世纪。这是作者对祖国美好明天的期盼和祝福啊，是一个赤子的火热情怀。

　　在凤凰，口口相传着黄永玉为家乡造桥的故事。听来看望他的人说，凤凰新建了高级中学，但孩子们过沱江非常不方便，黄永玉立刻萌发了为家乡造桥的念头。他亲自画稿设计，在沱江上捐造了“风、雪、雨、雾”四座仿古风雨桥。这四座桥不仅连接了沱江两岸，还连接了凤凰和未来，连接了黄永玉和家乡，连接了所有客居他乡人的桑梓之情。

　　黄永玉在一首诗中写道：

　　……

　　我的血是O型，谁要，拿去！

　　它对谁都合适。

　　我的心，只有我的心，

　　亲爱的故乡，它是您的。

　　黄永玉和沈从文一样走出了凤凰，但他们其实从来没有走出凤凰。他们把心留在了这片养育了他们的美丽而又神奇的土地上，精神上始终和故乡根脉相连。

　　看不够的凤凰，读不够的沈从文、黄永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