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微年
突如其来的新冠病毒至今仍然在全球肆虐，我国“外防输入，内防反弹”的疫情压力持续存在，公共卫生事业因此成为社会大众持续性关注的热点话题。回望历史，早在100年前，就有一批先贤筚路蓝缕，建立了中华医学会，出版《中华医学杂志》，开创了我国早期公共卫生事业，这其中就有一位太仓人，他就是公共卫生博士俞凤宾。
■他家老宅在太仓武陵街
俞凤宾（1884~1930），名庆恩，凤宾是他的字。其祖上世代居于太仓，老宅就是城厢镇武陵街上的鸳鸯厅，此厅始建于明末清初，原为王时敏的第二个儿子王揆宅中的花厅，后成为俞凤宾祖上的宅第厅堂，称为求世堂。俞凤宾出身书香门第，其曾祖父俞廷鹭系举人，祖父俞世林为秀才。其父俞书祥（1856~1918），字棣云，是我国近代电报事业的先驱之一。其母顾瑞芝是唐文治的表妹， “通诗书，明大义，亲操臼”，酷嗜《吴梅村诗集》，竟能够“背诵无遗”，自然而然成了俞凤宾兄妹几个的“启蒙老师”。由于家风淳厚，经济殷实，父母亲言传身教，几位子女都接受了良好教育，除长子俞凤宾外，次子俞颂华（庆尧）是杰出的报人，曾任《申报周刊》等大报的总编辑，被黄炎培先生誉为“新闻界的释迦摩尼”；幼女俞庆棠是与陶行知齐名的教育家，出任新中国教育部社会教育司首任司长；长女俞庆英亦为知识女性。
■他是享誉沪上的双博士名医
俞凤宾幼时被送往苏州，在五亩园私塾读书，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功底。14岁时始就读于上海圣约翰书院（后改为圣约翰大学），先读中学课程，后于该校大学医学部就读。1908年，俞凤宾毕业于该校，获医学博士学位。在圣约翰大学读书期间，俞凤宾被英文教师颜惠庆选中，参加了由他主编的《英华大辞典》的编纂工作，此辞典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俞凤宾在毕业获得博士学位后，顺利进入上海同仁医院内科行医，深受病人推崇，后在家开设了诊所。不久又兼任邮传部高等实验学堂（时任校长为唐文治）的英文和生理教师以及校医。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俞凤宾和另外两位医生发起组织救伤社，并与其弟俞颂华一起带领20多名学生携带各种药品，组成救护队到南京浦口等战地为革命军救护伤员，当年《申报》对此有报道。
1912年8月，俞凤宾前往美国留学，就读宾夕法尼亚大学公共卫生学与热带病学专业，经过两年多苦读，获公共卫生学博士学位。1915年回国，在上海开业行医。俞凤宾有着医学博士、公共卫生博士两块金字招牌，还兼任上海圣约翰大学医科教授、中央大学医学院教授、卫生部中央卫生委员会委员等职，医德高尚，“视人疾如己疾”，医术高明，享誉沪上，特别是在结核病、霍乱等传染病的诊治上有一套独到的方法，所以求治的病人众多，口碑甚好。
■他的诊所是中华医学会的办公会所
清末民初，西学东渐。在中国许多地方出现了教会医院，甚至还创办了教会医学院，成为培养中国西医人才的摇篮，也有了俞凤宾这样一批漂洋过海去欧美攻读医学，学成归国的本土西医。但在当时的中国，只有洋医生的医学团体“中国博医学会”，而没有中国人的西医学术团体。1910年，伍连德博士率先登报呼吁成立以华人为主的全国性的西医学术团体。由于这年年末东北发生鼠疫，伍连德临危受命，采用了一系列严格的防疫措施，成功扑灭了已经造成近6万人死亡的鼠疫，声誉鹊起。1915年2月，在伍连德与颜福庆（圣约翰医学院英文老师颜惠庆的弟弟）、俞凤宾等人的努力下，中华医学会宣告成立。俞凤宾在上海南京路34号的诊所，成了中华医学会办公会所。中华医学会的成立是我国近代医学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俞凤宾最初担任庶务（总务）、副会长，在1920年召开的中华医学会第三次大会上，他被选为第三任会长。这时中华医学会的办公会所又随俞凤宾诊所迁往上海南京路352号。
俞凤宾是中华医学会的创始人之一，开展了大量工作。经过紧张筹办，在中华医学会成立的当年11月，会刊《中华医学杂志》创刊。1917年1月，俞凤宾与伍连德同为该刊总编辑，俞凤宾实际上承担了该刊的主要编辑工作，并且主动承担了不少会务、编辑与出版成本，同行莫不赞赏。《中华医学杂志》逐渐成为我国医学界最具权威性的医学学术刊物，至今仍连续出版，是我国少有的连续出版超过百年的老牌学术期刊。此外，俞凤宾在医学名词的审定、医学伦理道德建设方面也功不可没。
■他是我国公共卫生事业的先驱
所谓公共卫生，简而言之就是通过社会有组织的努力来预防疾病、延长寿命和促进健康的体系。俞凤宾与公共卫生事业渊源颇深，早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求学时就接受过公共卫生学的系统训练，大学毕业后，俞凤宾加入中国红十字会并承担具体工作。辛亥革命时，奔赴南京，在战地抢救伤员，处理腐尸，实际接触到了防疫问题。留学美国期间，俞凤宾在国际《人种进化》杂志上发表过论文，阐述了传染病带来的社会危害。俞凤宾作为世界名校毕业的公共卫生学博士，对于当时国人十分落后的卫生环境和卫生意识特别敏感，他忧心忡忡地指出：“传染病在我国者，如夏秋之霍乱、痢疾，春秋之温热喉痧，东三省之鼠疫，内地之痘症，以及喉风、窒扶斯等症，无岁不发生，无岁不蔓延，死者累千盈万，其祸甚于洪水猛兽焉。”呼吁凡热心公益人士对此不能熟视无睹，应当去关心：“饮水之来源清洁与否、污秽之扫除尽与否、飞蝇之扑灭努力与否、病者之隔离切实与否、菌液之注射普及与否、治疗之医院敷用与否？”
俞凤宾是一个有情怀的人，视公共卫生事业为己任，在开业行医的同时，始终不渝地投身于我国公共卫生事业。检之史料，俞凤宾十分重视社会各界的公共卫生知识的传播。他出版过《卫生丛话》《个人卫生篇》《性欲卫生篇》《肺痨之原因及预防》等书籍，译作有《肺痨康复法》《婴儿保育法》《学校卫生讲义》《学校卫生要旨》等，在各种报刊发表卫生科普文章200多篇，大多属于公共卫生学范畴。他发表的《健康教育之提倡》发表于1923年，有学者认为是中国近代第一篇使用“健康教育”专门术语的文字，具有开拓性意义。正是基于健康教育的理念，他还长期兼任上海工业专门学校（交通大学）的校医，而他的校医工作主要不是着眼于诊治疾患等常规事务，而是侧重于健康教育，“使健者益健而弱者转强”。俞凤宾经常性地应各种社会团体和学校之邀作卫生知识演讲，乐此不疲，演讲次数之多，演讲内容之广泛，演讲气氛之热烈，在当时罕有其匹。由于俞风宾学识渊博，加上精心准备，他的演讲颇受人欢迎。如《申报》载：“慎食卫生会昨开第七次会议，请俞凤宾博士演说酸牛乳之功用，并用显微镜照出其中所含之延寿微生物，到者甚众。”因为白天要坐诊，所以演讲常常是在晚间进行，其辛苦可想而知。但俞凤宾认为医师“宜为公共卫生，贡献其所知……于诊务之余，常为警告之语，非好言也，有所不忍耳。”他担任邹韬奋主办的《生活周刊》的医学顾问，除了撰写医学卫生普及文章外，还热情地在读者信箱回答读者疑问。为配合“不吸卷烟进行会”开展活动，俞凤宾在《申报》刊文，以一问一答的形式解释吸烟的危害，并现身说法，坦承自己也曾有烟瘾，以及如何戒烟的经过。他还和名医丁福保一起，对纸烟成分进行了精准的化学实验分析，将实验分析数据广而告之，揭示纸烟的危害，在当时的上海滩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俞凤宾还身体力行，在上海霍乱流行之际，主动到收治病人的时疫医院义诊，还到工人居住区，免费为他们注射预防霍乱的疫苗。
■他是废止中医风波中的开明派
清末民初，西方医学在中国逐渐成为主流医学，对中医的怀疑甚嚣尘上，废止中医的言论大行其道。1929年2月，在“第一届中央卫生委员会”上，“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案”竟获会议通过，虽然此提案后被搁置并未实行。在中、西医激烈冲突中，喝过洋墨水的西医界人士，对中医大多取排斥态度，而俞凤宾则相当理性，持开放包容的态度，是废止中医风波中的开明派。俞凤宾自小接受中国传统文化教育，具有深厚的古诗文功底，即使在留学美国时也时常写一些格律诗寄呈父母。他的书斋里，珍藏着许多古籍善本、珍本，可惜毁于战乱。工作之余，他喜欢写诗作词，参加了近代文学革命团体南社。他还花费很大的精力和不菲的资金编辑并刊印《太昆先哲遗书》，使得太仓、昆山几位先贤的著作传承于世。早在1916年，俞凤宾就在《中华医学杂志》上发表《保存古医学之商榷》一文，反对全盘否定和废止中医。他说：“我以为中医之弊在数千年间一成不变，而中医有价值在数千年之阅历功深，凡应验良方莫不为名医穷智竭虑之作，故可谓国粹的而非偶然的……废旧医者，泰半为浅尝之西医士，此辈徒学西医之皮毛，学识经验二不足取，而骤然曰中医陈腐当废除之，而将其价值处一概抹杀焉。”他主张去其糟粕，存其精华，“保存正确之国粹，而吸收新颖之学理，合古今之长，汇中西之美，陶铸于一炉，集成以寿世也。”他满怀信心地预言：“去旧医之短，采西医之长，折中至当，则我国医学行将雄飞与世界矣。”
■他的生命之火在46岁燃尽
而让人感到痛心的是，人到中年，俞凤宾不幸积劳成疾，之后又因动扁桃体摘除手术后发生严重问题，日渐沉疴缠身。1930年12月4日，俞凤宾不幸病逝，享年仅46岁。中华医学会、全国医师联合会等全国医界七团体在上海仁济医院礼堂，为俞凤宾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中华医学会的巨幅挽联，悬挂在先生的遗像两侧，对俞凤宾短暂而辉煌的一生做了恰当公允的评价：
任讲师，勤著述，后进久倾心。不料噩耗忽传，顿使典型空想象。
组学会，定名词，群流推独步。方期长才永赖，何堪中道失瞻依。
著名出版家邹韬奋先生在纪念俞凤宾的文章里感叹道：“名医而竟不幸患世上无药可医的病症，真是不幸。但念人生不过数十寒暑，论先生对社会的贡献之多，亦可以无憾了。”更可以告慰俞凤宾先生的是，其子女8人，个个大学毕业，成为各行各业的人才，尤其是次子焕文继承父亲衣钵，成为我国著名的流行病学专家；四子沛文是我国著名外交家，曾任外交部礼宾司司长和驻外大使。其孙俞顺章也是我国著名流行病学家。从俞凤宾到俞焕文再到俞顺章，俞家三代都是杰出的公共卫生专家，诚了不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