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愚
1969年岁末,席卷全国的下放潮如期而至,未满15岁的我,按规定也必须离开政府大院,随父母一同到农村去锻炼。
那天是12月29日,风不大,却异常的冷,天上灰黄的云层,厚厚的、望不到边。一早,在县城小北门水桥码头,我跟山东老家的堂姐一起守候着刚折价买来的家具,等待着运往乡下。
堂姐那年18岁,红红的脸蛋,白皙的皮肤,两个酒窝很显眼,她高出我半个头,穿着小花格子的红棉袄,身后摆动着一根粗黑的齐腰长辫,一条厚厚的红围巾把头裹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了一双大眼,很像《红灯记》中的李铁梅。
而我瘦小,脸偏黄,上身的棉袄还短了点,下身却没有棉裤,单薄的鸭舌军帽扣在头上,脚上是低帮的旧胶鞋,怎么也挡不住寒冷的侵袭。我来回跺着脚,而身边时不时走过的敲锣打鼓队伍却兴高采烈。
快过晌午,我掏出了口袋中的地瓜干啃了起来,看着脚旁的煤炉,寻思着如果能煮点粥该有多好。
没多久,接应的水泥船终于等来了。船不大,有五吨,来了三个人,一位年长的老伯,叫朱桃生,他是新毛公社横沥大队第八生产队的贫协主席,高高的个子,厚实的身板,留着花白的胡茬,他将陪我一同参加欢送大会。还有两位是二十五六岁的青壮劳力。他们放稳了跳板便上了岸,在简短寒暄后,就一起将堆放的家具小心地搬上了船。好在不多,一张八仙桌、两张片子床、一张小床、一张写字台、一个床头柜、一个衣架以及两个被褥柜等。
我不清楚这些陪伴我成长的旧家具将运往何处,当船载着我的堂姐在寒风中“咯吱咯吱”一同远去时,我是满心的惆怅和失落。望着离岸的小船,听着渐行渐稀的柔橹声,心情似乎被冻住了。这时,朱老伯轻轻地在一旁提醒我:“阿要去开会了?”我这才恍然明白得与这位陌生的长老开会去了。
欢送大会,是在原少年宫旧址上的灯光球场举行的。人山人海,排满了长凳。会场中间足足坐了上千人,场外有立着的,也有干脆站在长凳上的,我们赶到时大会已经开始了。我们是在后场的北侧,被人挡得什么也看不清,就硬生生地往人堆里挤,我人小,挤进后便开始寻找父母那熟悉的背影,可哪里找得到?
见此,站在我身后的朱老伯突然拍了拍我,说:“时间不早了,走吧。”这样,我俩就转身退出了人群,一老一小,一前一后,一路向北。
在前往新毛的路上,我边走边记起了小学三年级时也走过的这条路。那年,太师附小组织我们徒步去沙溪,是参观洪泾大队和印南大队。大家戴着红领巾,挎着小水壶,唱着歌,边走边休息,小朋友还相互交换着好吃的糖果和点心,比春游还快乐。
这时,一阵寒风掠过,我们已来到了三里庙小学。几棵高耸挺拔的银杏树飘下了一些残存的枯叶,分外惹眼。这又勾起了我被推出县中学的情景。
那天教室外下着蒙蒙细雨,我向班主任求助,可不可以让我继续读书,他很无奈,让我去问校领导。可我找到领导后,他的回答是:不行。
室外的雨越下越大,当我背着书包,黯然地告别老师和同学们时,强忍着的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那天,我湿漉漉地返回家,犹如大病一场,久久不再说话。
我边走边回望了一下远离的银杏树,已看不清了。黄昏时分,我们登上了流顺桥,接着再穿过黑灯瞎火的毛家市南巷门,便沿街来到了半泾河畔。
冬月日短,云遮住了漫天的星星和月亮,眼前是一片漆黑。突然感觉四周出奇的静,只有风声、水声和我们匆匆的脚步声。
我路上很少说话,紧跟着朱老伯身影一步步向前。他不时会放缓脚步,叮嘱我:“当心脚下底”“离河边远点” “要转弯了”“要跨沟了”,特别是经过生产队的一大片麦地,田间的土埂又窄又不平,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地里,感觉像在独木桥上行走。但每次他总是安慰我说:“慢点,要到了。”
过了麦地,跨过了泥沟,便是一个五家农户的大宅,这里与杨林河已很近了。我的新家就安置在最东面一家的大客堂内,有20多平方米。后来才知道,这是当地条件最好的,主人叫朱连生,听说我们要落户到生产队,就主动腾了出来。我尾随着来到新家,只见客堂内煤油盏早已点亮,床已铺好,桌凳和柜子摆放整齐。我堂姐见到我高兴得直掉泪,她说这都是生产队帮的忙,还告诉我,房东见天色已晚,就拉她先吃了晚饭。
我们姐弟俩还没说上几句,邻居朱老伯的大儿子就喊着开饭了。我当时已饿坏了,当踏进朱老伯家时晃然一亮,灶间正中挂了盏 “哧哧”发响的汽油灯,室内亮得像大白天。我是从未见过汽油灯,抬头看了一下灯芯,刺眼得不敢再多看一眼。
朱老伯一家已围着饭桌坐下了。桌上摆着几个菜,中间是一大碗切成大块的咸肉,还冒着热气,那股诱人的香味让我至今难忘。我坐在门口的位置,朱老伯紧挨着,他笑眯眯地给我夹肉,看着我吃。这可是我在城里也很少吃到的呀,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可他的家人看着肉都不动筷,都一声不吭地专拣青菜和萝卜吃。
我哪知道,这些肉本来是他们家准备过年用的,因为我的到来,朱老伯便让家中提前蒸了招待我,可他们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肉。我顿时明白了一切,嚼在嘴里的肉再怎么劝也咽不下去了。
那天晚上,我是带着那碗肉的余香羞愧地入睡的。次日一早,太阳终于探出了脸,屋前柴垛上的麻雀“喳喳”地叫个不停,我走了一夜路浑身酸痛。堂姐使劲地把我叫起,兴奋地说:“快起来,看外面的大雪。”我穿戴好后站在门口,刺骨的寒气直往袖口里钻,昨夜跌跌撞撞走过的麦地已被白雪覆盖,一条条田埂还能隐约地辨认出来,宛如把田野划成了一块块巨大的方格纸,期待着我将青春和未来统统写在上面,我的心融化了。
这是我下放农村的第一天。那天,我似乎一下子变得懂事了。从此,我的灵魂深处便永远记挂着这块土地,记挂着这块土地上的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