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放
长夏闲聊,有老苏州新太仓人说,听你们说话有时候真的搞不太懂。黄王不分,何吴胡不分,也就算了。但不管男女,年长的一概叫作阿伯,还有的把姑妈叫好叔,云云。
不几日,带外孙到浏河玩,女儿也不时犯糊涂。比如说,沪太路怎么不是开到太仓,而是浏河。在江滩湿地公园,指着《修筑海塘纪念碑》说,这里明明是江堤,怎么写成海堤了。对于此类疑问,我趁机当面卖弄:太仓是冲积平原,明代之前不少地方还是海滩。上海开埠,交通江北人员物资主要是通过浏河的刘家港。我专门带她到天妃宫碑廊指给她看,将江堤写成海堤是事有典出。辨析道,唐代之前,太仓不少地方还是海湾,直到宋元,才基本成陆。因此,城里建于元代的周泾桥当年称为海门第一桥。上海沿长江的宝山一带还没真正形成。看女儿似还耿耿,不由得加强了语气:太仓人江海不分总比湖海不分好。老东北把湖泊说成海泡子。北京人说北海、中海、南海、什刹海,难不成中央首长办公在海里?习惯成自然。
又过不了几天,是中秋,全国人民阖家团聚吃月饼,我去了上海。按照太仓一地的风俗,这一日还要吃糖糊芋艿、水红菱、芦黍和柿子。吃糖芋艿,有头有脑、甜甜蜜蜜;水红菱,女孩子水灵,男孩子机灵、聪明;芦黍,眼目清亮;柿子,事事称心如意。因此一清早,我就出去采办。真没想到,在上海的青峪路菜场竟然有芦黍卖,码得老高,整整齐齐,碧光生青,外壳剥尽,2节一段,3块钱2段。真真是出人意料,爽爽气气挑了五段买下。
夜来月下。女儿说,老爸你们小时倒蛮讲究,不时不食。我说,那时吃食短缺,物流也不通畅,是田里出啥,有啥吃啥。
看女儿对芦黍既不太会吃,又不太了解。于是,便就着那些吃食,与她介绍说:芦黍,形如高粱,味若甘蔗。老底子传下来讲,芦黍可解渴、生津,尤其是倘若中暑,一根芦黍吃下,即可芥气,若再加上刮痧,立等就好。吃甘蔗讲究从头吃到根,越吃越甜,吃芦黍恰恰相反,要从根吃到梢。其实,以我的体会,不管是甘蔗还是芦黍,中间偏下的2、3节最是汁多味甜。我今天挑的都是这两节。
我太太是吴江人,看她也不甚了解,不由地激出了我关于芦黍的种种回忆,于是,便细细与他们叨来。
在太仓的东乡九曲,这芦黍不叫芦黍,叫路济。为啥叫路济呢?水桥头的淑伯伯讲:路济,路济,就是接济给过路人口渴时吃的。她还说,吃路济,不算偷。你到路边尽管去拔好了。但是,不要到人家场门前、什边地、大田里拔。那是人家种的。淑伯伯说得直白,也轻巧。路边的就不是人种的,像野草自己长的?
弄不明白。
小时候因为割“尾巴”,可吃的零食很少,路济因为有济困解难的风俗,因此,家家户户种了不少,我可是吃了不少。当年我们吹风凉、看电影、走亲友,最普遍的零食就是它。
我吃了一船舱的路济,自然也吃出了不少门槛、吃出了不少趣事。比如:
知了叫,禾苗壮,“三抢”告一段落,农人可以歇歇,我们也快放暑假了。此时,城里的放映队,会开条5吨的机帆船突突地到各生产大队放电影,各级的宣传队也开始粉墨登场,公社也会组织各大队开展夏季篮球友谊赛。这是农村除春节之外,最闹猛、欢腾的时节。
大人们参加此类活动定会盛装出席。男球员一概穿上红的、蓝的汗背心队衣四处招摇,女演员涂得像只生蛋小母鸡走街串巷。烈日当空,性急的父母,早早指派我们手抬肩扛长凳去占领有利地形。太阳还未西斜,老人们则换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穿上浆过沿帮半新不旧的布鞋,早早凉好青幽幽的井水粥,只等新媳妇老阿嫂掮捆路济回家。
天还未擦黑,但见四面八方的人群向篮球场、仓库场、大礼堂涌来,他们几乎人人手中拿几根对拗的路济,裤子袋里装几把番瓜子、炒蚕豆。发电机还未响起,碘钨灯还未发光,欢笑声、招呼声,夹杂着吃路济的嘶嘶声、此起彼伏的放屁声,已经响成一片。
小孩们自然不会那么安分,中国美国捉强盗,麦混里乱钻,屋顶树上乱爬。待加映片结束,从幕布后、戏台后转出,想回早先排好的座位,观看区早已黑压压一片,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于是乎,匍匐在地,将那半根当红缨枪使的路济化为了棍棒,一路乱拨乱挑,在一片叫骂声中,南征北战、地道战,穿凳钻裆而过。
电影放映结束,大人们掮着长凳回家,我们则要打扫战场,捡战利品——路济皮。
这路济皮对于我们市镇居民而言,可是个好东西,可以作柴火。当年我家逢年过节起大灶,烧的主要是它和秋收之后拾的棉花秆。棉花秆耐烧,路济皮发火快。
我家一个夏天下来,屋檐下墙角根里起码会码好小半人高的路济皮,还有好多蒲卵子。
夏晚,在院子里吹风凉,也是我们一帮孩子的安静辰光。这时,老外婆会讲牛郎织女、扁担星、灯草星。隔壁王老师的小官人张老师已从上海来了,他会讲国际饭店大上海、诸葛亮神机妙算、白鼻头曹操。父亲们会在院场的四角点起蒲卵子熏蚊子。母亲们则几乎天天会拿出不知从哪来的路济。有次,隔壁的谢老师也参加我们的讲张。他说,为啥叫讲闲话为讲张?这张,指的是元末明初的张士诚。张士诚在我们这一带做了许许多多事,有好有坏。太仓人与苏州人受他的恩患不同,因此讲张也不同。具体事体,他讲了不少,我是早已忘了。但记得,谢老师说:这路济,当作路祭,是为过路人打牙祭种的。他今天来是来打牙祭。
老外婆很认同谢老师的说法。她接着说,路祭有很多品种。比如,最早上来的是六月路。六月路皮薄肉硬水分少,一定要穗头黑了才甜才斫。劐六月路,千万要小心,别让路祭皮劐开手和嘴。七月路、八月路品种差不多,只是种植的时间有先后,也是路祭的当家品种,广泛种植。种在稻田边上的水分足,但不如场边、什边地里的甜。最好吃的是种在稻田旁边棉花地里的,又甜又松又脆,水分又多。穗头红得发紫就可斫。
她还说,还有一种是节长秆粗的望海芦,要等到国庆节吃。望海芦的穗头长不长,不秀就可斫了吃。她还长叹一口气说道,解放后,你们阿伯婆婆去了乡下,她年年种很多望海芦。
后来,我去的地方多了,了解到尽管芦黍的叫法不尽相同,但种植的区域与当年太仓州管辖的地区基本相吻合,它们是太仓、嘉定、宝山、崇明,还有隔壁的常熟和海门。
海门是我阿伯婆婆男人的老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