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亮
这学期开学不久,一天女儿放学回家,带回一张小纸头,打开一看,只见密密麻麻数十颗深褐色的蚕籽分布其上。女儿说,这是科学课老师布置的作业,让大家学习养蚕,还要写观察日记。
养蚕似乎是每一个孩子成长过程中必须经历的一项家庭作业。三十年前,当我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母亲也陪我养过蚕。如今轮到我陪女儿养蚕,饶有兴趣的同时,心中又是一种别样的感觉。
蚕籽刚到家那几天,天气突然升温,让人恨不得脱了羽绒服直接换短袖,完全没有江南早春三月乍暖还寒的意思。女儿问,万一蚕宝宝孵出来了怎么办?我说,那就麻烦了,现在桑树还没长叶子呢,蚕宝宝出来要饿肚子了。不如先把蚕籽放进冰箱,骗骗它们,让它们以为现在还是冬天,等桑树发芽再让它们出来。过了几天,女儿跟我说,还是拿出来吧,怕冻死了它们。
我读小学的时候,班里几个调皮的男同学把蚕籽藏在内衣里,用自己的体温“人工孵化”。感受到温暖的蚕宝宝果真破壳而出。几人不堪其扰,下课后聚在一起,像猴子捉虱子一样互相扒拉衣服,其形狼狈不堪,令人忍俊不禁。
进入仲春,万物复苏,树木都长出了嫩绿色的新叶,姹紫嫣红的各种花儿争奇斗艳,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蚕籽的颜色比之前变得深了些。女儿有些心急,每天放学回家都要看看,说她有的同学都已经孵出蚕宝宝了。一天,女儿回家放下书包,突然在房间里欢呼起来。我过来一看,三只线头大小又黑又瘦的小东西趴在纸上探头探脑。女儿教我,这种刚出生像小蚂蚁一样的蚕宝宝叫“蚁蚕”,并把给蚕宝宝寻找桑叶的重任交给了我。
这可难为我了。《论语·微子》里,荷蓧丈人当着子路的面奚落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假如真的穿越到两千年前,我肯定也会被嘲讽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桑树都不认识的废材。好在现代社会科技发达,手机上下载APP,对小区里的各种高矮树木一顿乱扫之后,我悲哀地发现,一棵都不是。
女儿紧急给阿公阿婆打电话下达任务。孙女的话就是圣旨,两位老人立刻联系乡下亲友找到桑树,坐着公交车到乡下把桑叶带回来,蚕宝宝们这才吃上蚕生第一顿饱饭。
记得我小时候养蚕那会儿,寻找桑叶也是一桩麻烦事。离家不远处有一户人家,后院篱笆边上种了一棵小桑树,我和同学曾去偷摘桑叶。后来再去,却沮丧地发现桑树已被人砍去,空余一树桩。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当时我们薅羊毛下手太狠,把本就不大的树苗活活薅成了葛优,主人一怒之下才出此绝户之计。直到母亲在单位里找到几棵桑树,蚕儿的口粮问题才得以解决。
每当游览江南古镇,看到路边的丝绸店里那一件件巧夺天工、美轮美奂的丝巾华服,我总会驻足欣赏。江南自古就是丝绸的重要产地。古时家家养蚕、户户种桑的景象,如今已不复见,规模化的机械生产早已替代了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桑树不属于城市绿化常见树木,路边偶尔出现的几棵桑树还有被喷洒杀虫剂之虞,因此“采桑城南隅”也就成了奢望。我们只能在古诗中脑补“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山水田园生活。
蚕儿蜕了几次皮,身材越发丰腴壮硕,泛出青玉一般的光泽,有虫恐症的人唯恐避之不及,我和女儿却觉得十分可爱。唯一令人伤脑筋的,是它们和体型一样与日俱增的食量。偶尔一次忘记投食,桑叶便被啃食殆尽,只余叶脉叶柄。女儿说,她有个同学老家就是专门养蚕的,听说家中蚕儿无数,饲养非常辛苦。“子规啼彻四更时,起视蚕稠怕叶稀”,劳动强度远超“996”。
蚕儿们吃够了桑叶,身子发黄发亮,便陆陆续续“上山”,独自找一个角落,先吐出一片云雾状的薄丝把自己裹住,然后继续连丝成片,最后结成一个厚厚的结实的茧,安安静静地躲在里面化蛹。我小时候养的蚕,结的都是最普通的白茧。同学之间相互炫耀各种不同颜色的蚕茧,金黄、粉红、青绿……我自己一个也没有。至于蚕儿接下来的命运,或是化羽成蛾,交配产籽,然后等待下一次的生命轮回;或是被送入工厂,缫丝纺绸,用自身生命的升华换来人们高质量的生活品质。
明代贤吏江盈科所著《雪涛小说》,其中一篇寓言《蛛蚕》,描写了蜘蛛与蚕之间的一番关于生命价值的讨论,读来颇多趣味。 蜘蛛笑话蚕“口吐经纬,黄口灿然,固之自裹”,最后却被蚕妇丢进开水抽丝,“不亦愚乎”。蚕回答道,虽然自己丢了命,但自己的劳动和付出却是有价值的,“我所吐者,遂为文章,天子衮龙,百官绂绣,孰非我为?”并反诘蜘蛛,“蚊虻蜂蝶之见过者无不杀之,而以自饱。巧则巧矣,何其忍也!”蜘蛛落了下风,但口气仍然很硬:“为人谋则为汝,自谋宁为我!”
蜘蛛所代表的利己主义,与蚕所代表的利他主义,谁更符合当今社会的主流价值观,答案不言而喻。女儿还太小,这些道理她还不懂,她只是趴在桌子上,兴趣盎然地观察蚕儿短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