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宜丹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开车行驶在通向沙溪的东亭路上。开着开着，转角迎来一片树林，秋天遗留在树丛中的绿黄红棕一股脑地扑向我，后面错综复杂的枝丫在灰蓝色的天空中铺散开来。

　　醒过来后，我觉得很冷。那些色彩已经坠入了深秋，冬天平静地在空气中蔓延。我许久没到过沙溪了，沙溪竟这样和冬天牵着手来到了我的梦里。就像妈妈，好像永远地活在了我的梦中，在梦里偶然相见都不觉得惊讶。

　　人在冬天手脚冰冷、四肢移动缓慢，做不出什么敏捷的动作，思想就占了上风。我想啊想，想起我小的时候，奇怪地很喜欢冬天。孩子是不怕冷的，哪里有雪有冰，就往哪里跑。沙溪以前有一个培训学校，我小时候在那里学舞蹈。教学楼四周建了几方小水池，颇具美学的设计，可惜一潭死水臭烘烘，连鱼也养不活。但到了冬天就不一样了。气温跌破五度后没几天，池里薄薄一层的水就会全部冻住。对我们这种胆大调皮的孩子来说，这就是一片天然的墨绿色溜冰场。

　　滑冰固然新鲜，但也不能莽撞，要先伸出一只脚掂量一下冰面的质量。如果踩下去听见嘎啦嘎啦的声音，就马上收脚；反之就用力踏几下，确保冰面厚实，再双脚下场。

　　孩子们穿着老棉鞋，泡沫鞋底在冰上一点摩擦力也没有，哧溜一下就滑到了对岸。我们在这不足两米的两岸滑来滑去，没什么意义，但大家乐此不疲。

　　冰不厚的时候，虽然没法溜冰，但也照样玩得起来。正值过年的档口，校门口的小店有卖各种各样的小鞭炮，划一下就能点燃，炸出一记响声。我们把划燃了的鞭炮往冰面上扔，看它打着弯儿溜向远处然后炸开，冰面瞬间被炸出了一丝丝白色裂缝，就像一朵美丽的冰花。有时候，小鞭炮还会滑出冰面、落到没结成冰的水中，冲起一股小水柱，我们美其名曰“人力喷泉”。

　　那种天在户外玩，孩子伸在外面的手冻得通红，耳朵、脸也都冻僵了，但是没有一个怕冷要回家的，都要玩到吃晚饭的时间才依依不舍地道别，心里还打算着明天再来。

　　冬天的冷显而易见，冬天的美却各有所见。

　　我特别喜欢闻冬天那股冷空气，一呼一吸，鼻子里就盈满了水汽。收割完的稻田已经被烧毁，秸秆的焦甜味却能飞跃千里、钻入鼻腔，让人想起烧火土灶旁的温暖。

　　我还喜欢那座古桥在冬天的沧桑。桥上，红彤彤的落日把天空晕染成了渐变色，飞往尽头的鸟在叫着：回家，回家。桥边，没了叶子的树木露出斑驳的皮、干枯的枝，像个饱经风霜的老者，以一种新的姿态继续着它的生命。桥下，湖水倒映着亘古不变的景色，准备在寒夜把一切冰封在每一颗结晶体里。

　　但在某些方面看来，冬天是不理想的。

　　比如那个患有腿疾的老农民，天一冷，腿痛得更厉害了。在冷风里赶路，他只能僵着一条腿、一瘸一拐慢慢地挪着。

　　比如那个打扫大路的清洁工，一清早就上工了，呵出的气蒸腾起来可以模糊他的面容，却给不了他温度。树叶不停地落下，他不停将其扫过来聚拢，而后又被风吹得四散。树叶再落下，再聚拢，再吹散。

　　比如那个穿梭在千家万户的外卖员，别人躲着风，他迎着风。风刮在他裸露的脸上，汽车鸣叫着与他擦身而过，他一次次地到达了目的地，又一次次地重新出发。

　　再比如我这双不争气的手，吹几次冷风、洗几次冷水就冻得通红，然后肿胀、开裂、愈合，再开裂、再愈合。

　　快走吧，冬天！

　　诅咒着、怨恨着，希望这些情绪能像小时候的鞭炮一样，在冰面上炸出一点痕迹。但冬天才刚刚开始，所有的声音在它的冰冷里化作一丝白烟，消失。

　　寂静的冬天，一切都在模拟死亡。

　　我小的时候养过一只小兔子，每天给它清屎喂食，不求回报地全心爱它，但是冬天来的时候，它还是病死了。我大哭，哭那只可怜的兔子；我埋葬它，埋在了硬邦邦的冻土里。这件事后来成了长辈们闲谈之余的笑话，也成了我对生死轮回的最初印象。

　　冬天没有错，春夏秋冬、自有规律。严寒对小兔子来说是考验，对我也是。人和万物在冬天都要受到一次锤炼。

　　我顶着风走在下班的路上，耳机里播放的疫情相关报道让我更加思考起锤炼这种说法。路边的梧桐树已经被锯掉了顶端的枝丫，像一个秃了的小老头乐呵呵地看着底下狼狈的人。我抬头望向参天的梧桐树，梧桐树也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我知道它的深处已经蕴酿好了翠绿的芽，等待春天开始新的轮回。

　　树木尚且如此，我又怎能怨恨冬天？我迎着风继续往前走，加快脚步走出了这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