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红
以为是一条短短的街道,就像时光一样短促,走进去转一圈,才晓得这里的故事很长很长。
江南人走进江南小镇,再陌生的地方,也有种熟络感。比如,晓得镇里的故事是从镇中间那条细长的河上开始,揽船绳的石柱子,尽心尽责地守在岸边。比如,这河水都似袅袅细腰,犹可盈盈一握,却又绵柔无骨,抓不住它所带走的属于这里的光阴。
两岸的老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几乎每家大门上挂着一把大锁,文物保护的牌子,替代了店家的幌子:河南街张氏宅、河北街李宅……缺了人气滋养的房屋,廊檐倾斜,偶有瓦片坠落,雕花的窗台,留着夜猫穿梭的痕迹,野藤恣意地填补着墙壁上的裂缝,让人担心这些残躯,是否承受得住雨水长年敲打的疼痛。
河边,躺在藤椅上眯着眼的阿婆,双手握着扇子放在胸前,两只蚊子叮在她脸上,她也不晓得用扇子拍一下,悠闲地摇着藤椅。我们问起老房子的事情,她睁开眼望了望我们,然后看着天空,继续摇着藤椅。半晌,才细声细语地和我们说房子的来历,说房子里曾经住的人家和镇上发生的事情。说得很慢很长,断断续续,仿佛,这些往事有地上到天空那么遥远,她要努力地去寻找。
只有十几个跨步宽的小河,只要两条木船能同时通过,就如同一条大河了。南来北往的人撑着船,一根缆绳抛在岸边石柱子上,就把外面的大世界带过来。河两岸的河南街、河北街上,商铺一家连一家,银洋店、酒坊、饭店、杂货店、面店……水路的孤独与奔波,是岸上的人很难感受的。靠岸后,四平八稳地站在尘土之上,感觉不到世界的沉浮,如换了一次人生,就想尽办法犒劳自己。岸上的人顾着自己的生意,从船上来的人怎么喝怎么玩怎么寻乐怎么发泄,与他们无关,笑脸相迎笑脸相送,是生意经;待顾客站起来转身,一声敞亮的留客声:下趟再来。既留了客人的心,又让刚进门的客人心生欢喜。等客人踏出门槛已是陌路。小镇,是当地人的故土,对远道而来的人,只是落个脚、休憩一夜的地方。若有缘,几天、几个月之后再来,店家的幌子每天在门口挂着;若无缘,船穿镇而过轻如薄羽,对彼此来说,皆是过客。
镇上有商家,亦有耕田或打工为生的人。活法不一样,活下去的意念相同。辛劳一世,攒足钱财,择风水地留下片瓦遮风挡雨,庇荫子孙。有人将就着过日子,无多余奢望,只要有房住,有门窗可通外面世界即安心;有人穷而不失风雅,小半边房屋由几根粗木桩撑在河上,临河开门,放一张竹榻,天气再炎热,也会生出面水而凉的趣味。这些房子,或因主人生活的拮据,或因主人心有所求。再则,每家的审美不同,泥匠瓦工的手艺不同,小镇的房屋,带着各自主人的性情,高低错落,站立在河两岸,倒映河水中。
河水从涟漪不断,到归于宁静,或许一瞬,或许几十年几百年。摇船的渐少,倒映在水中的房子渐旧,使得老人害怕回忆盛事,习惯了萧条才会接纳现实。赫赫有名的高家银洋店,三进大宅,雕梁画栋生动如许,墙体却垂垂老矣,住在里面的老主人,不愿面对破败的残局,搬出了老屋。却在老屋的花园里垦了一小块地种菜,每天来这里转悠,看看老屋,想想父母对她讲过的那些辉煌。她说:这几年想通了,再好的人,最终要离开人世,再好的房子,最后也会倒塌,子孙能每年回来维修,已经对得起老祖宗了。她养的那条狗,忠实地跟着她每天来来去去。
开酒坊的张家,宽大的六间门面与后面三进的大院,经历了风雨飘摇,回到子孙手里时,子孙已开枝散叶至六房。曾经的深宅大院,承载不了人口的繁盛,每房又各怀心思,索性均分后各执房产地契,几把大锁挂上门,各自奔前程。祖先的期望太遥远,也不现实,封存在门后反倒相安无事。小镇上的人对这些早已司空见惯,每一家的变迁,只是给茶余饭后添加了谈资。而谈论这变迁的人,都已老成屋子的模样,子孙们急于摆脱小镇的局促,向往外面的大世界,老人们墨守成规地留驻,带着养的猫狗,守着小镇的寥落。
顺着河边走,友人疑惑,到底是背水而住有财运,还是面水而住有财运呢?大家默然,在这尘世上兜兜转转,有运无运,最后还不如像河边那个阿婆,摇着藤椅眯眯眼,望望天,听那屋前屋后的流水声来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