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愚
上世纪60年代末,我随父母来到江南鱼米之乡的太仓新毛公社,无论走到哪,让我印象最深的是许多人都穿着土布衣裳,感觉特别新奇。
当时,城里人凭布票才能扯布做衣,但每家都不够用。如果孩子多,那么最小的常常穿哥哥姐姐们穿剩的衣服。我当年还是个少年,对社会上流行的军装十分羡慕。有天,我妈不知从哪弄到了一个维尼纶包装袋,买了染料,在自家的煤炉上染成了黄色,然后给我做了条 “军裤”,我那时还不满15岁,觉得特别骄傲。夏天,它是条单裤,冬天,便成了我绒裤的外套。可到了农村,这样的穿着引起了妇女们的议论,而我还不明白为什么。
一天,我与她们在麦地里拍麦泥,就是用树棍做成T字型的拍打工具,将麦地里的泥块拍碎,使麦子的根系扎得更深。有位叫王月英的“阿娘”(阿姨)恰巧在旁,她在干活的间隙拿出一块小蓝格子的土布边角料,问我:“阿好看?”我哪晓得好不好,她看我不懂,便打量了我一下,笑眯眯的,没说下去。没几天,这位“阿娘”竟请在她家做活的裁缝顺便也给我做了件土布衬衣,就是那天看到的小蓝格子的,我又喜又愧。这是我第一次有了土布衣,穿上它,冬天暖和,夏天吸汗透气,但有一次穿了它,把我后悔死了。
那是夏日的一个清晨,骄阳似火,我在自留地给芋艿壅土,哪知道衬衣沾了芋艿叶上的露水,经太阳暴晒后,便显现出一道道紫红色的印子,衣袖和前半身到处都是,怎么洗也洗不掉。后来才知道,农民都是穿旧衣服给芋艿壅土的,哪有我这么傻的。
衣食住行,衣为首。我到农村,正是初二的下半学期,转学在当地的东横联校,初二仅一个班,四十多个学生,镇上的七八个同学和我一样,穿的是洋布,农村的学生穿的是土布。他们衣着得体,从上到下都是新的,一点不觉得土气,尤其是女同学,她们的衣服有的还是自己做的。
那时,农村的女孩到了十五六岁,一般都能熟练地纺纱织布了。记得我的邻居秀和、杏英、小亚,到了农闲时,不是在家纺纱就是织布。
纺纱常在晚上,点着煤油盏,坐在客堂内,在昏暗的光线下,右手摇着纺车轮的把手,左手捻着棉条,随着纺车轮的旋转,长长的、细细的棉线便从棉条中吐出,绕在了纺车的锭子上。
织布一般是在白天,那是个细巧活,不仅要有好眼力,还得掌握窍门;不仅要有好记性,还得有耐力。人坐在织布机的座板上,两脚交替踩着布机下的两个踏板,一上一下,牵动着两块穿着经线的竹篾杼也跟着一上一下。同时,两手要在两侧左右送梭子,还得将梭子拉出的纬线与交叉的经线用呈弓后拉碰紧,再用缯将纬线克密实,如果图案复杂、颜色多样,梭子就得不断地替换。如果线断了,还得将线头接上。这样反反复复,土布一寸寸织成,卷在了织布机的木轴上。
土布,用作衬衫布、兜头布为上,长衫布、被褥布次之。布面因用处不一,几何格子、颜色也得不同。所以,有时为了织出一块时尚的土布图案,妇女们会围着切磋老半天,甚至在晚上串门求救“经布人”。“经布人”是那个年代最受妇女尊敬的人。
我们生产队的“阿娘”陆凤珍就会“经布”。她四十来岁,端庄贤淑,梳着利索的短发,一双大眼睛冷静又深邃,说话不紧不慢。一次,我去她的邻居处,远远就望见她家场地上围着许多人,是杨林塘对岸的熟人来找她“经布”的。只见她在场地的一头放了根粗长的毛竹,上面打了一排孔,孔中插了几十根竹签,竹签上套着筒管,染上颜色的棉线绕在了筒管上。“阿娘”低着头、弯着腰,一边来回用手压着从筒管上拉出的经线,一边要帮手绷紧经线用力卷绕在布机的乘子木轴上。花样以及布的尺寸都已事先计算好了。我是头一次碰到,也看不出啥名堂,但这个场景一直镌刻在脑海里。
一匹匹土布,不知凝聚着多少农村妇女的智慧和辛劳。如果谁能织出惹人喜爱的土布,那走在乡间小道上都会得意洋洋,神气极了。所以那个年代的农村妇女出嫁时会带上土布,这早已成了她们的骄傲和青春年华的寄托。
在男耕女织的习俗下,当年,我们生产队大多数女孩只上了小学,仅一位读完了高中。虽然她们早早地学会了纺纱织布,但也因此束缚了手脚,影响了学习,失去了很多发展机遇,对她们来说,实属无奈。
现在,随着生产力的突飞猛进,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琳琅满目的服装面料早已被大众所接受,土布也随之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但这一凝结着劳动人民几千年智慧的文化遗产是不该被忘却的,我想,这份厚重的乡愁,值得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