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升
对于“奔八”的我们来说,说起冬天,便自然而然想到飘雪与冰冻。
可如今全球变暖,四季轮换不明显,近几年,江南地区的冬天很少遇到“冰天雪地”,最冷的腊月也最多零下五六度,完全没有那种“劲风如刀、雪如剑”的感受,只有“腊前浑似半春天”的暖意融融。
特别是下雪,已成为一种奢望。偶尔有几天,铅灰色的天空也会悠悠扬扬地飘落一点雪花,但落到地上很快就化了。即便有时下了大半天的雪,道路、屋面、树枝上铺了一层积雪,银装素裹,雪霁初晴,很快就被阳光消蚀得影踪全无。
未见过飘雪冰冻的年轻人,体会不到银装素裹的纯净与静谧之美,感受不到大自然变化万千的神奇与深邃的魅力。
当年,作为“老三届”的我们,响应号召上山下乡,那时经历过的冬天,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寒冬腊月。许多切肤感受的往事,至今历历在目。
由于当时国家工业欠发达,化肥生产供不应求,尚有缺口。农村还得用人畜粪肥、割草罱泥沤肥和外出装运生活垃圾来补上。因此,装备起大吨位的船只,利用农闲档口去上海装载生活垃圾,四季不断,俗称“开上海”。
古人云:世间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苦。天下行业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
太仓地处长江入海口,行船必须掌握潮汐规律,方能驾轻就熟,恰到好处。但是行船上不搭天,下不着地,不避风雨,不分昼夜,确实辛苦,尤其是三九严寒的冬天。
有年冬天的腊月三九天,我和“插兄”吴昌泳在“船老大”王山的带领下,开船去上海装垃圾。午饭后,就带上简单的被头铺盖、柴米油盐,匆匆上路。虽然刮着东北风,不好使用船帆借力,但依然可以趁着落潮摇橹前行。
傍晚时分,船沿着蕴草浜行至宝山江湾泗塘河时,天空阴沉了起来,东北风越刮越大,气温骤然下降。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起了大雪,朔风呼号,裹卷着鹅毛大雪,如同倾倒的碎琼乱玉,铺天盖地扑向田野村庄。不一会儿,河岸上、附近的建筑物顶上迅速变白了,船舱里、人身上也粘上了冰晶似的雪花。
到装垃圾的大连路码头虽不远,约莫个把小时的水路,但“落煞潮”河水浑浊湍急,如疯狂的拦路虎,阻拦着船只的前行。水浅又不能使橹,仅靠两支竹篙交替支撑朝前,犹如蚁行。加上如此恶劣的天气,只得听从“船老大”王山的安排,就地靠到河道避风的转弯处抛锚过夜。
在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三人冒着雪简单吃罢晚饭,索性都钻进铺满新稻草的尾舱。五吨载重的水泥船,尾舱舱洞小,如直径五十公分左右的脚盆大小,只能供一个人上下;舱体又矮又小,舱内最高处高约八九十公分,人钻下去得匍匐前行,坐着头会触碰到舱面。仅靠一个舱盖孔洞与外面交换空气,呆在里面简直是受罪。
“船老大”王山主动睡在靠近洞口的左侧,安排我俩睡在他的右侧。时间还早,在微弱的桅灯光里,三人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打发着时光,一时间冷得睡不着,王山便打开话匣子:“……三百六十行中,啥格行当最最苦?”昌泳不加思索地说:“干啥都苦!”我接茬说:“像我伲格样当农民格,干农活最最苦!”王山咽了口唾沫说:“告诉唔笃,老古人讲的打铁、撑船、磨豆腐这三样最苦!像今天这样落雪天撑船,苦伐?”
从舱洞口,借着桅灯如豆的火光举目望去,天空漆黑一片,北风怒号,纷飞的雪片倾泻而下,偶尔钻进舱洞来,带进阵阵寒意。随着说笑声渐渐减少、消失,劳累了一天的我们渐渐进入梦乡。我梦见自己奔跑在白雪皑皑的学校操场上,一会儿滚着雪球,一会儿又与同伴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
憨厚、质朴的“船老大”王山不愧是经验老到的老农民,责任心强,做事认真,时不时会冒着风雪爬上舱面,查看潮水和船体情况,排除安全隐患。
次日清早,雪停了,凛冽的寒风仍呼啸着,整个世界被厚厚的冰雪笼罩着,分不清哪儿是路、哪儿是田,广袤的雪野一片寂静,就连阳光也是冰凉的。
我们三人抖索着先后爬出舱洞,第一个上来的“船老大”王山一身短打扮:头戴双层骆驼绒、半旧罗宋帽,三翻式的帽墙把整个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骨碌碌的双眼和干裂的嘴唇。身着露着猪板油样白棉絮的黑色紧身短棉袄,腰间束一根稻草绳,脚蹬一双半新的草绿色解放鞋,上下忙碌着扫除船上积雪。吴昌泳戴着一顶旧棉帽,伛偻着腰背,不停地在舱面上搓手跺脚御寒,我则披着旧军大衣在中舱行灶上生火熬粥。凛冽寒风不时裹着雪花扑向我,冰晶样的雪花粘在我的眉间、唇上,甚至会钻进颈脖里,我虽蹲站在行灶旁,仍被冻得耳鼻红肿,鼻流清涕,皮肤麻木。
不一会儿,涨潮的河水泱泱而来,为了赶潮水,简单吃罢早饭就起锚赶路。裹得严严实实的王山和戴着白纱手套的我,摇着冰冷的船橹。冻得脸色通红的吴昌泳则站在船头,左右兼顾,奋力撑篙助力。只见竹篙从水里拔起时,冰渣疙瘩就从纱手套上掉落下来,不一会儿,湿漉漉的手套在竹篙上上下滑动显得滞涩而艰难起来。十个手指尖冻得像被猫咬一样的连心疼,双脚也冻得不利索起来,撑篙的动作也走样了。王山见状对昌泳说:“倷只要把船头控制在河道中央就好哉,用不着一直不停格撑……”经过几个小时的努力,离大连路码头愈来愈近。
来到码头,歇停妥当后,生火做饭。刚痛痛快快吃完中饭,正巧接到准许靠到码头装载的通知,立马收拾妥当,挪船靠上码头装垃圾。三人顾不得寒冷与疲劳,分工合作,你追我赶,装满垃圾后已是汗涔涔的。紧张的劳动驱赶了寒意,望着满载的垃圾,我们三人露出了笑脸。
仔细整理检查后,便起锚拔橹,趁着落潮的流水,循着原路返回。
极目远眺,沿途一马平川,白雪皑皑,滴水成冰。我们热情未减,一前一后,踏着节奏摇着大橹,划破急促向前的流水,稳稳前行。
路上“船老大”王山又对我俩侃起来:“……话也得说回来,一场适时的大雪,为农作物提供一层厚厚的保暖‘被褥’,同时冻死田里越冬的害虫,有助于开春农作物的生长,可以称为瑞雪兆丰年。”吴昌泳深有感触地说:“阿山叔讲得有道理,这场雪对庄稼有利,可也苦了我们三个人,隆冬天气撑船真的苦啊!这辈子忘不了。”
今年是不是“暖冬”,不得而知。但愿来一场久违的雪,像北国那样的雪,让人们尽情欣赏冰雪世界的洁净静谧,感受大自然的神奇与深邃,回味冰雪天“开上海”的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