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俏到

　　倏忽已然立秋。一场暴雨过后，无端想起四百年前的农历八月，有位名叫沈承的秀才参加乡试落榜，随后郁郁而终。置身太仓名贤之林，这位落榜生似乎并无盛名。但作为一个读书人，他和妻子薄少君却留下了一段难得的凄美爱情故事。

　　沈承，字君烈，号即山。嘉庆《直隶太仓州志》记载，沈承二十岁进入州学成为秀才，得到学政官员的好评。《研堂见闻杂记》说他进学之后“声价蔚起，四方高才，皆与结社”，颇见才学与声誉。沈承进学多年后，迎来两位著名的同窗密友，这就是张溥与张采。张溥笔下的沈承居所“败堞不垩”，饰以苇草枯枝，但两口子“旷然弗以寄意”。个性鲜明的沈承如此自题书斋：“三间屋剩一间空，泥补真如蟋蟀笼。”诗中又云“个趣俗人难与道，自题诗赠自夸工。”可以说，他是个典型的安贫乐道读书人。

　　明朝天启四年（1624）秋冬之际，年届四十的秀才沈承不幸落榜，而后离世，留下怀孕七个月的妻子薄少君。薄少君，字西真，太仓人。那时能通诗书的才女，多半出身不凡，可惜难以考证她是哪家的小姐。沈承过世后，薄少君作诗百首以哭之。清末唐文治回忆：“文治幼年，闻先妣胡太夫人述少君，当先生殁后，每挽一绝、哭晕一次，无所得食、取书嚼之。”显然，这对夫妻的爱情故事在太仓流传了数百年。

　　薄少君的百首哭夫诗最终合编为《嫠泣集》，后人评价“沉痛激烈，如击燕筑”。此处录其情绪相对平和的一首：“水次鳞居接苇萧，鱼喧米哄晚来潮。河梁日暮行人少，犹望君归过板桥。”字面似无哀伤，但内心低折徘徊却一览无余，让人怀想起四百年前娄东塘河岸侧、遗孀空盼君归的情形。自古闺妇盼君归的诗文多矣，比如李清照“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又如鱼玄机“靡芜盈手泣斜晖”，但她们即便愁绪难解，到底还有希望。而薄少君“犹望君归”则纯属空望。既属空望，然而“犹望”，并且怅望至潮涨苇摇、日暮人稀，可见情义之深，更得物是人非之感。

　　沈承过世时，薄少君有孕在身，日子就在哭夫诗里慢慢流逝。三个月后，薄少君产下一名男婴。第二年沈承忌日，薄少君深情祭祀，竟因伤心过度，一恸而绝，追随丈夫而去。所幸“娄东二张”与沈承夫妇的交情非同一般，两人先后离世之际，成婚不久的张溥便收养了沈承遗腹子，取名张忱。两年后，张采将年幼的三女许配给张忱。这种行为今人或许难以理解，可在当时却属常见的重情之举。

　　数年后，张溥考中进士，供职翰林院，遂携张忱前往京师生活。不幸的是，这孩子竟在八岁时生病夭折。张溥如此哀叹：“百律鹃红烛已灰，贞心夜夜变风雷。灵归何处看儿死，诗到于今似古哀。”诗中的“百律”自是指薄少君的百首哭夫诗，而那“夜夜风雷”想必便是她灵魂的哀哭吧！庆幸的是，孩子的遗体最终被送回娄东，丁忧在家的张采帮助料理后事并特地写下了墓志。

　　作为一名秀才，沈承的文章究竟如何？沈承有个早夭的女儿叫阿震，他为之写过一篇《祭震女文》。民国时期，作家林语堂评价其“有天下至情，便有天下至文”，随即被文学理论家阿英收入《晚明小品文库》。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比如学生时代的韩寒评价沈承祭文赘笔过多，“仿佛在炫耀死者之母向他约稿”。不过，沈承原文是“其母薄氏，日称念梵书，资其冥福，复促作一疏词，笔不忍下也”——不忍落笔之情竟被解读出炫耀之意，毕竟十七岁少年敢想敢说。再看林语堂点赞沈承之时已满四十岁，或许年龄相近更易共情吧？

　　但无论外人如何评说，秀才沈承还算幸运，毕竟得到了枕边人的深情认可。薄少君始终视夫君为“仙才”，将其离世看作上天另有重用，道是“仙才天上原来少，故取凡间学道人。”对于夫君遗文，她亦早有筹谋：“余生何以答良朋，遗稿先将副本剩。一刻茧书传万载，一随玉匣殉昭陵。”事实证明，她确实做到了，最终两人诗文汇成《即山集》，由张溥刻印存世。值得一提的是，共同为此集校点署名者除“娄东二张”之外，还有陈际泰、杨廷枢、顾梦麟、艾南英等三四十位同代江南名士，亦侧证了沈承夫妇生前的声望之高。

　　当然，薄少君笔下更多的还是思念与伤感。如今我们也完全能够感受到，彼时年方三十的她身处这个小桥流水的州城，斗转星移的每一季、风凄雨冷的每一天、鸟鸣虫嘶的每一刻，都将引发她的无限幽思。比如“孤馆秋声疏雨过，月明穿梦眼如梭”，又如“无端寒雁一声唳，不是思君恨已多”，抑或“恍疑廊下闲吟句，遥忆须眉莫是君”。

　　一段至死方休、余韵绵长的伉俪情史，足以让四百年之后的围观群众掩卷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