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笑梅
胡子狼是土生土长的太仓人。紫棠色面皮，留着浓密的络腮胡须，烟酒均沾，少了江南文人肤白俊美、儒雅倜傥的风度，乍看起来更像彪悍粗犷的西北汉子。
我和胡子狼是文友。文友间的交往，常常很纯粹、很率性、很有趣。他到苏州，就知会大家一声“狼来了”，谁有空就一起聚聚，没空择日再聚，率性随缘不刻意。掐指一算，认识胡子狼十几年了，虽然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但我们一直活跃在彼此的朋友圈里。你有美食晒出来，大家围观点评；我有靓照秀出来，大家手动点赞；他有新作贴出来，大家学习指正。我手头一本签名版《庵桥明月》就是这样得来的。
洋洋洒洒十余万字，一气呵成，满眼都是扑朔迷离、刀光剑影。小说以明代叔篡侄权、血雨腥风的宫廷政变为背景，叙述了建文帝朱允炆登基后，听从了以齐泰、黄子澄等为首的文臣建议，对一群手握兵权的皇叔们进行削藩。燕王朱棣对皇位觊觎已久，“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建文帝个性软弱，优柔寡断，虽然有才气有抱负，但对皇叔朱棣又恨又怕，缺少杀伐决断的魄力，一次次错失良机，也将自己置于被动局面。幸好，朱元璋深谋远虑，洞察朱棣的狼子野心，深知孙子朱允炆不是叔叔的对手。为防不测，朱元璋生前秘密组建了“明坛”，埋下了一条以佛门作为掩护、效忠建文帝的隐蔽战线，既监视朱棣，又保护朱允炆。小说就是围绕以女将仪慈为代表的隐蔽战线的系列活动展开。故事跌宕起伏，悬念四起，前后勾连，引人入胜。
如果说，胡子狼前几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本色》是对当下现实的关注和理解，那么《庵桥明月》则是对历史的演绎与思考。字里行间，用至真至善编织出一个中年人的江湖侠客梦。仔细阅读，不难发现，在瞬息万变的刀光剑影之间，无不充盈着丰富的想象力，洋溢着充沛的才情。这部作品故事性很强，人物关系不复杂，历史背景与主题明晰，阅读起来流畅舒服不晦涩，适合茶余饭后翻阅。如果改编成短剧，点击量一定很高。
小说中，作为“官三代”的吴慧，父亲是镇守德州城的千总，母亲是苏州人，在被迫举家南迁途中，遭遇兵匪拦路抢劫。逃亡中，母亲意外身亡，哥哥杳无音讯，自己又受了重伤，是尼姑仪慈及时救了她。仪慈得知她是爱国将领的女儿后，决心将她带在身边，并视如己出，悉心呵护，后又收她为徒，教授武功和医术，还主动做红娘，促成吴慧和陶玘的美好姻缘，也是为了让“明坛”后继有人。至此，小说戛然而止，给予读者想象的空间。结局中仪慈和静易不辞而别，吴慧的哥哥、父亲、“坛主”、苦懿师太和几个女孩的下落等未做交代，又为创作续集提供了可能。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有意留白，张弛有致，正是构思的巧妙之处。
突如其来的政变和战乱，使吴慧从天堂坠入地狱，又从地狱挣扎到人间，如一叶小舟，漂泊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如一片枯叶，没有了安身立命的归宿。很多时候，精彩绝伦的故事和刻骨铭心的情感，往往就藏在强与弱、生与死、留与走、爱与恨等巨大的落差和对比中，就像曹雪芹的《红楼梦》，张岱的《陶庵梦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吴慧，在跟随师父仪慈流亡的过程中，目睹了世间百态、民生疾苦。她与被仪慈收留的孤儿慧心、慧怡、慧玉等朝夕相处，情同姐妹，虚心向她们学习生火、烧饭、走泥路等基本生活技能，跟仪慈和陶玘习武，强身健体，逐渐成长为一个坚强勇敢、有同情心、有责任担当的女子。无疑，这几个女孩子的天真烂漫，率真无邪与你死我活、争权夺利的血雨腥风格格不入，像一抹月光穿透凝重的暗夜，让读者看到生的欢喜与温暖，不至于对朝廷失望，对人世绝望。由是，胡子狼对战争的厌恶与痛恨也一览无余。俗话说得好：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一群青春少女，正值芳华妙龄，为了生存不得不剃度为尼：“屋里顿时间鸦雀无声，丫头们马上排成一队，看着师父剃度。手起刀落，缕缕青丝恍如深秋的树叶，风过落一地。苦懿手里锋利的剃刀划过仪慈的头皮，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响声，就如夜里的春蚕吞噬着桑叶一般，令人寒颤。”当苦懿伸出手指在仪慈光亮亮的头皮上敲一下，戏谑地说“以后你也不会为了洗头而烦恼”时，“丫头们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憋着，两腮气鼓鼓的”，原本悲怆庄严的场面，读者却从笑声里读出了作者强抑的泪水和悲天悯人的情怀。确实，“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古今中外，谁也不能幸免。
笔者以为，《庵桥明月》中最值得称道、也是胡子狼尽情讴歌的，是小说主人公充斥在刀光剑影之间，“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慷慨激昂、视死如归、舍生取义的家国情怀。惟道、惟悟、仪慈师兄妹，受命于皇帝危难之际，就任于国家危亡之秋，他们用青春、热血与智慧，演绎了一部荡气回肠的忠君报国传奇。虽然他们处在江湖之远，不求闻达于诸侯，没有名分，没有决策权，只能被动地原地待命。“这有点像围棋的棋子，是在棋盘外的子，存在着，又无关紧要。有可能主人会把它捏起投入棋盘，成为扭转乾坤的一子。也有可能还未等主人捏起，大局已定。”但为了国家大义，为了先帝嘱托，为了百姓安居乐业，他们隐姓埋名，远离亲人，形单影只，早就将功名和生死置之度外。且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用毕生所学，悬壶济世，募资建桥，造福一方百姓。从木质庵桥到石质庵桥，不仅见证了一段血雨腥风的沧桑岁月，而且彰显了七浦河两岸百姓饮水思源的感恩之心，寄托着人民对太平盛世的向往，对长寿庵尼姑仪慈义举的敬仰。貌似不拘小节、粗枝大叶的胡子狼，却用细致入微、带有温度的文字和故事，使文本具有了历史的厚重感、思想的深邃感、人性的温度感。
仪慈等人一路追寻皇帝的足迹，从北到南沿途的环境描写，也侧重于描绘江南风物、人情、世风。一方面，从德州-聊城-淮安-扬州-镇江-无锡-宜兴-苏州-太仓，是小说情节发展需要。通过描写具有地域特色的景物：“起风了，落在地上的月光被树影一次次扫去，最后月光便没了，只留下一层层叠起来的厚厚的月色。随后，雨落了下来，又细又密，无声地穿透了漆黑。慢慢地，雨点大了起来，庵被浸没在雨中，大觉寺也消失在雨里。”胡子狼打通时空，交融情景，渲染出迷离、空蒙、压抑、不确定的氛围，点明了小说文题，暗示了庵与寺的关系与结局。同时，还是一种发人深省的隐喻。逐渐大起来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雨”，一如高尔基《海燕》中的“暴风雨”，文天祥《过零丁洋》中打萍的“雨”，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中夜阑的“雨”，不仅是自然界的风雨，也是一场政治的“风雨”、社会的“风雨”、人生的“风雨”。“树影”与“月光”之间遮蔽与显露的关系，与辛弃疾《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中“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有异曲同工之妙。辛弃疾用“桂婆娑”隐喻带给人民黑暗的各种元素，不仅包括南宋朝廷内外的投降势力，也包括了金人的势力，表达辛弃疾希冀铲除投降派的阻碍，取得抗金和收复中原事业胜利的豪情壮志。本文中，仪慈等面对的敌人，也不仅有皇帝朱允炆的软弱无能和身边文臣的自不量力，还有朱棣和姚广孝的狼子野心和心狠手辣。
另一方面，则是胡子狼对江南水乡故里的眷恋与热爱使然。信手拈来，如数家珍，是有意为之的“广告植入”“为家乡代言”。小说主人公即便在北方，喝的依然是沙头的黄酒、宜兴的阳羡茶、武夷山岩茶、福鼎老白茶等，到了南方自不必说。笋豆、馄饨、山药糕、葱油面、水晶卤肉、海棠糕、绿豆酥、杏仁酥等江南美食，让读者垂涎三尺。就连江南的雨，也像调皮可爱的孩子，“总是在不经意间到来。师徒三人说着说着，一片云层而来，空中就飘起了毛毛细雨，落在脸上痒痒的、湿漉漉的”。太仓七浦塘优越的地理位置，便利的交通，悠久历史，是“宋景祐年间，时任苏州知府范仲淹为解太湖和阳澄湖水患而开凿的。沿着七浦河往东15公里，便是长江了”，也为郑和下西洋提供了可能，其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小说还有一个有趣的细节，就是人物之间每次重要的会谈和计议，无论情况多么危急，境遇多么窘迫，必定有茶，或是自备，或是朋友相赠，或是别人请的，不一而足。每次的茶几乎都不一样。例如，仪慈和吴慧、慧心日常闲聊要喝茶；了性方丈和仪慈谈论国家大事是真，谈茶是假，是幌子。仪慈感叹道：“大师，这茶真能称得上唇齿留香！这茶能经七八次沸水冲泡，还能留有余香。”时隔三年，几个姑娘与仪慈重逢时，慧怡说：“师父，这是大师伯下午派人送来的，上等的宜红！闻着茶香，再看看室内，一尘不染，空气里丝毫没有一丝久未住人的感觉。”惟道、惟悟、仪慈师兄妹在大觉寺谈论天下大事时，“仪慈看着杯子中茶，汤色暗红，却是清澈见底，香味淡雅，沁人心脾。含在舌尖，微苦。回味时，一丝津甜留在舌尖久久不散。”等片段俯拾皆是。不管是胡子狼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喝茶品茗显然有效缓和了紧张，放慢了节奏，平稳了情绪。笔者觉得，浮沉于乱世的仪慈们，不就像茶叶一样，为人所用，历经采摘、煎炒、冲泡的考验，仍清脆芬芳么？他们的生命固然短暂易逝，但他们“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高洁品性，他们“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无私奉献精神，虽是凡人微光，却可以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毕竟，天下不是朝廷和统治者的天下，而是大家的天下，每个人都应为繁荣昌盛、和平安宁的盛世愿景尽一份力。古有曹操煮酒论英雄，今有仪慈品茶话世事。从这个意义而言，《庵桥明月》可谓是“庵里日月小，茶中乾坤大”！
若论不足，《庵桥明月》对人物形象的塑造稍嫌扁平和单薄。相形之下，慧心倒是格外有情有义、有爱有心，机灵、勤劳、贪玩、好吃、伶俐、惹人怜爱。吴慧和陶玘的彼此倾慕像少男少女的爱恋，很唯美，但是过于简单，感情发展得太顺理成章，缺少一波三折，不够荡气回肠。这样的设计符合大团圆的大众审美，无可厚非，说明胡子狼是一个善良温情的“灰太狼”。生活已然很苦，小说里更应该加点糖。不过，纵观中外文学史，让人心灵震撼，记忆犹新的都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悲剧。例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生死相依，刘兰芝与焦仲卿变为鸳鸯，梁山伯与祝英台双双化蝶，宝玉与黛玉反复试探，最后宝玉出家，黛玉香消玉殒，阴阳两隔等。
当然，写作永远是一门留有遗憾的艺术。唯其如此，才有见仁见智，众说纷纭的价值和意义。这就像《庵桥明月》，正是因为有了细微的裂缝，光才能透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