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肇中

　　我小时候，在鹿河农村，正月半元宵节，农户习惯买盏“状元灯”，点上蜡烛挂在树上，一直要挂到正月二十，谓之“牵高灯”。还要放蝴蝶鸢，鸢子上安装用薄竹片或薄藤皮做的鸢琴，并在鸢线上挂一二十盏小灯笼，称“牵鸢灯”。我们小孩玩装着四只轱辘的兔子灯。那时候，农村没有电灯，一到元宵节，高灯、鸢灯和兔子灯，在夜色中如繁星点点，蔚为壮观。

　　有些年，村里也舞龙灯，龙灯点亮后，显得玲珑剔透，活灵活现，好看极了。当龙灯队在场上表演时，村民携老扶幼齐去观看，热闹非凡。后来又有耍滚灯，滚灯是用厚竹爿扎就的球形灯，高与胸齐，外层用纱布蒙着，中间有个使点着的蜡烛不管滚灯如何滚动始终垂直不熄的装置。耍滚灯的都是有点功夫的小伙子，他们像舞狮般一路翻滚，耍弄着滚灯，动作非常灵活。舞龙灯、耍滚灯的队伍往往来自不同的村，因为都是争强好胜的年轻人，有时互不相让，争吵起来。有一年元宵赌气相约，分东西两局走盛灯，比赛别苗头。

　　所谓“走盛灯”，就是举行大规模的游行灯会。灯会中展示各式各样精美的彩灯，有人执着的称“步行灯彩”。安装在方桌上，需要人抬着的称“台阁灯彩”。还有表现京昆剧折子戏中的人物，步行的称“步行戏名”；站或坐在桌子上，用人抬着的称“台阁戏名”。前者都是成人扮演，后者则是幼童扮演。灯会中还夹杂着江南丝竹等民乐表演。

　　赛局已定，各方都抓紧准备。一方面聘请外地灯艺师和当地善于扎灯笼的能工巧匠，赶制各式灯彩。另一方面分头物色眉清目秀的儿童，作为台阁扮戏对象，同时租赁戏衣行头道具。东局还在常熟戏院里请来一个熟悉扮戏的案目进行指导，并且就地取材，借用百姓家里的直头方台，四周糊上纸，纸上绘画写字，制作台阁。

　　令我记忆犹新的，是抗战胜利后第二年元宵节的走盛灯。那时我七岁，被选为台阁戏名的扮戏对象，扮的是《萧何追韩信》中的萧何，与我搭档扮韩信的是同龄人璜泾的顾某某。

　　灯会前，我们早早吃了晚饭，集中到一起，有人为我们化妆，穿上小戏衣，戴上小戏帽。因我扮演的是萧何，还挂上了假白胡子。我和扮演韩信的顾某某站在经过美化处理的桌子上，被要求做一个急匆匆骑马赶路的戏剧动作。走灯时间长了，怕我们肚子饿，大人还给我们准备了小吃。我记得父母给我准备的是熟荸荠。路途无人观看时，我就摘下假白胡子吃上几个。

　　因为我是“台阁演员”，加上年龄小，对这次走盛灯的全貌不太清楚，而我父亲作为观众，倒比较了解。他在回忆录中记述得比较全面。其中讲到，考虑到走盛灯是临时性的，鹿河所制作的彩灯全部用薄亮有韧性的纸糊，牢固度虽然不如沙溪用绢糊的彩灯，但纸糊的亮度比绢糊的要高，且花费少，经济实惠。彩灯有大有小，照明材料也有所不同：大中型的灯点蜡烛，小型的灯点板油，微型的灯用电珠、干电池。

　　步行灯彩有“四妹钓鱼”“四妹扑蝶”“四妹放鸢”，这些灯彩都安有机关，执灯人牵黑丝线操纵，鱼儿头尾皆动，蝴蝶翩翩起舞，鸢子上下翻飞，活灵活现。“小尼姑下山”更是夺人眼球：一个小女孩扮小尼姑，胸前巧妙地装上假僧头，后背装上假尼脚，表演一个年轻和尚背着一个俏尼姑，以真头假脚、假头真脚装成两个人，像极了。

　　台阁灯彩都悬牌示意。像《英雄图》台阁，台上老松树上一只雄鹰展开翅膀，朝着树下一块石头上站着的公鸡虎视眈眈，公鸡也不示弱，怒目而视。比如一个装有活动机关的台阁叫《犀牛赶水》，台上牛与车盘均在旋转，车轴戽板在翻动，实际上是台侧有人在摇动机关。还有名为《月宫得宝》的台阁，台上装着月宫灯彩，宫门口倚着嫦娥，嫦娥手中捧着一只灯彩玉兔，活泼得像要挣脱嫦娥的手往下跳，真是巧夺天工。戏名台阁都是京昆剧所演的一些折子戏，包括《凤仪亭吕布戏貂婵》《狸猫换太子陈琳敲打寇承御》《萧何月下追韩信》《太白醉酒》等。

　　父亲在回忆录中还写道，走盛灯过街串村，队伍浩浩荡荡。每到市梢村口，都有迎接的人，名曰“接灯”。他们雇来吹鼓手，并准备了爆竹。灯队走到接灯处须排列整齐，缓步行走。此时接灯人点燃爆竹，吹鼓手吹着锁呐，从头灯起一直吹到尾灯走过，从不停歇，吹得面颊像青蛙一样鼓得老高。

　　鹿河这次走盛灯大约走了三个晚上，灯彩夜夜翻新，戏名天天不同，吸引了四乡八镇群众纷纷前来观灯，闹猛程度空前。走灯经费由富户、商家分摊。

　　如今条件好了，元宵节晚上，彩灯闪烁，烟花绽放，美不胜收。但笔者总感到，似乎缺了些传统的、民族的元素，少了过去那份纯朴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