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放
落雪落雨狗欢喜,小猪佩奇也喜欢雨雪天,和乔治一起踩泥塘。
我也喜欢落雨落雪天。夏天,可以赤脚在雨中奔跑,一径冲入七浦塘。站在天井里,让四水归堂的屋檐水哗哗地冲淋。夏天的落汤鸡无人管,因为夏天多阵雨,一会儿太阳出来,裤头就晒干了,即便阴,焐焐也能干。
大人们担心的是冬天的风霜雨雪,怕我们冻着。我就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孩子很少生冻疮,说是气候变暖,但极端温度差不多,河里也结冰,檐下也挂凌。只是小河沟不见了,自然没有了兜底冰,没有了兜底冰,自然不敢冰上走。低小的茅檐绝踪了,霓虹灯上自然不可能挂冰凌。
手冻得像胡萝卜,烤烤火。耳朵生了冻疮,但我喜欢,因为可以偎在母亲的怀里,享用她甜腻的蛤蜊油。冻疮遇上呵出的热气,又痛又痒。那情景,那感受,撩拨了几十年,还是又痛又痒。
收谷了,新棉也弹好了。吃了螃蟹,日光也短了。还没等到我们洗好碗筷,母亲已经就着豆大的油盏在做棉鞋了。对于一针一线的女人活,我无心观摩。晚饭后,我喜欢串门,穿过黑弄堂,绕过水桥头,到阿林家,看他搓草绳。说是搓草绳,其实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手作,一种是机制。我不太喜欢双手搓绳的办法,我试过几次,每次都会搓破手。每次阿林娘子都会说,小秀才细皮嫩肉的,省省罢。我喜欢机制,是因为阿林同意我做他的下手,比如,去抱几捆稻草,三枝一次三枝一次给他递稻草。有时阿林去抽烟,会让我上机。这时我会尽我偷学到的本领,一手分稻草,一手捻几根塞进一洞口,一脚踩踏板。一会儿,洞的那一头便源源不断吐出鳗鱼粗的草绳。搓草绳用的是刚脱粒后的稻草,新稻草坚韧,经机器一搓,散发出阵阵清香。清香的味道我也喜欢。现在,每看到有剪草坪,我会悄悄地站在旁边嗅几口。
机制草绳,阿林卖给土副站打包用。手搓的细绳,阿林用来编草鞋。阿林的草鞋价廉物美,远近闻名,拿到小菜场,用不了一个早市便可卖掉一二十双。编的镂空草鞋更是重脚头的轮驳社脚夫、地产店踏腌咸菜店员的专属。更稀罕的是,他编的芦花蒲鞋,除了经久耐用,还绝不渗水。这在当年橡胶雨鞋还属奢侈品的年代,绝对是众人称赞的。
我曾多次蹲在阿林身边,看他编芦花蒲鞋。阿林编芦花蒲鞋用料很讲究,选的稻草茎秆粗壮挺拔,叶壳稍留几片。用的芦花,是专程到长江滩涂上采集的江芦花。这种芦花比河滩边长的芦苇花的绒毛长且浓。在编织过程中,他还会添夹布条、麻绳之类。但我觉得阿林编的芦花蒲鞋经久耐用、不渗水的关键在于他手劲大。阿林,也叫打铁阿林,他是白铁店里抡大锤的打铁工人。
阿林的蒲鞋我穿过多双。我穿着它们滑过冰封的小河、化冰的泥地,在粮库的雪地里牵过麻雀,跟着猎人打过猪獾。暖和、跟脚、不渗水。
芦花蒲鞋比棉鞋更保暖,这是我大学时一女同学说的。她说,冬天她一回寝室就换芦花蒲鞋穿。
草鞋经济,蒲鞋保暖,可以踩雪过水,但毕竟不是很体面。
记得沙溪古镇白衣殿弄里有家叫中泠的书场,卖票的是我外婆的表弟,姓徐,我们一概叫他为娘舅公公。娘舅公公须眉尽白,走起路来,两臂甩过头顶。他有一双耀眼的皮鞋,但时常穿的是雪底黑面的圆口布鞋,气宇很是轩昂。他天天准时经过西门街、井头口、西市街折而往北上下班。有一个傍晚,下着绵绵春雨,我在门口玩耍,恰好娘舅公公撑一把老黄油布伞路过,背影渐去,但嘟嘟足音尚存,甚是清脆。出于好奇,此后雨天我仔细观察了娘舅公公独特足音的源由,原来他穿的是一双青铜色的响底鞋子。外婆说,那是雨雪天穿的钉鞋。
钉鞋,是个好东西,我央外婆借来仿制。限于材料和手艺,我和父亲合力做成的钉鞋是这样的:以木屐为底,钉两根三分高的木条,以增高鞋底防水。剪一块油布伞为鞋面,用图画钉密密地钉在木屐上。外婆说,正宗的钉鞋要刷桐油,并且要年年刷。之后,每逢下雨落雪,我就穿着这自制的钉鞋到处走,在老街的青石板上、弹格路上,那清脆的嘟嘟声引来了不少小伙伴的目光。
有一天,也是春雨绵绵,同学茜茜来借钉鞋,望着她空巷足音的背影,我觉得很美好。第二天茜茜来还钉鞋,满脸愧疚地说,鞋面脱了。原来她是到乡下去了,乡下的路泥泞。
七浦塘水东逝去。
后来,我读戴望舒的《雨巷》,总会想起我曾拥有过一双钉鞋。一次,我去日本进行文化交流,席间友人乘兴跳起了丰收舞。那天,我的翻译久保田纪子穿的是和服木屐,她很投入,每一个日本人都兴高采烈地随着她的木屐声舞动。我不会跳舞,望着他们,想浏河橹漕河南端的水带桥。在他们戏剧化的一招一式中,想烟雨中的灵岩山,想响履廊上西施的妙曼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