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
近日,欣喜地读到文社同人汪放先生的一组乡土散文。掩卷远眺,让我不禁想起明代洪应明写的《菜根谭》中有一句流传甚广的格言:“咬得菜根,百事可为。”咬得菜根,我更愿意理解为经历过一番接地气的生活,从蔬果中一味专飨,嚼出人生的况味来。
也许,对于汪放先生而言,故乡是他最为重要的精神原乡:他的生命起源于斯,他对世界、对人的最初认知也孕育于斯。尤其是,儿时故乡的经历不同于成年以后的地方,大抵在于更加刻骨铭心,也因而容易唤醒,只消一把荠菜、几串桑葚便可以想起故人故乡的件件往事。
他的散文,首先吸引我们的,是一份散发着泥土芬芳、温润心田的美食谱。
美食是文人颇为钟爱的题材,也是读者喜闻乐见的内容。苏州近现代文人中,即有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陆文夫诸辈擅写美食的好手。在他们的笔下,江南的肴羹、蔬果、茶点……都有一种别样的滋味和清雅文化的气息。
然而,汪先生笔下的美食,则是来自最纯粹的乡间市井。《酱茄子》中那“咸中带甜,甜中含咸”的“酱茄子”、酱炒毛豆子豆腐干、螺蛳炒酱,《毛板青》中“豆荚大、豆粒扁、色泽青、吃口糯”的牛踏扁毛豆,《望海芦》中“又甜又松又脆,水分又多,穗头红得发紫”的芦黍,《油货》中“甜的多糖,咸的多肉,品种丰富,花色也多”的雪满兜、油氽团子、油氽饺子、豆荚糖、油花等油货点心,《油酥饼》中“又酥又甜,满口喷香”“荤油、芝麻、糖心”做的油酥饼等等,每一种无不簇放着浓郁的人间烟火,平凡而亲切,既暖胃更是暖心。
尤其是,作品对这些乡间食物的描述,不仅仅停留在品评的层面上,还细致地叙写了它们的制作方法,例如:
“酱茄子,首先要做酱。做酱用黄豆,先蒸煮、后将豆饼放入筛子,置于阴暗潮湿处任其发酵,长出寸长的黄黄绿绿的霉菌。此时,黄梅已过,骄阳似火,不几日暴晒过的豆饼已成干霉瓣。然后将其放入浅口缸中,倒入盐汤,置于露天,让其汲日月之精华。”
“雪满兜外观与现行的蛋挞相仿佛,先期的做法也颇相似,以面粉起酥成兜,不同的是在油炸后的兜里放入白糖,且是堆得满满当当。”
除了增加江南乡间菜肴的独特制作方法之外,也陡然增添了品赏这些土产食物的趣味。当然,这些作品的旨趣,其实并不在于谈吃本身,而在于对待记忆中故乡生活的一种情怀。
是的,通过这些乡间普通食物的呈现,展示了一幅色彩斑斓、风情浓郁的民俗图。
正如作品《吃馄饨》中描述的那样,吃馄饨,其实包含着一项非常重要的风俗和礼仪:
“在太仓,年初五除了放鞭炮,家家户户都要包馄饨,也叫包兜财馄饨。”有趣的是,在民间,还有一项“名为吃馄饨,其实是办订婚宴,是我们太仓当地的风俗,也叫走通。当日最主要的事项是双方家长商定结婚日子,称为作日脚。”
《油货》中描述乡间的尖头团子“尖头的团子上面点一红点是咸的肉心,圆的点两点是豆沙心或者芝麻心,这我知道。我还知道,一点代表男,两点代表女。”
又如《望海芦》中,“中秋,按照太仓一地的风俗,这一日还要吃糖糊芋艿、水红菱、芦黍和柿子。吃糖芋艿,有头有脑、甜甜蜜蜜;水红菱,女孩子水灵,男孩子机灵、聪明;芦黍,眼目清亮;柿子,事事称心如意。”甚至于“老底子传下来讲,芦黍可解渴、生津,倘若中暑,一根芦黍吃下,即可芥气,若再加上刮痧,立等就好。”
而芦黍又有“路济”一名,则更是体现了“接济给过路人口渴时吃的……吃路济,不算偷”的淳朴民风。
这些食品的制作与享用,“一如走红毯、献鲜花、放烟火,囊括了、浓缩了、饱含了几乎所有的亲情和友情。吃馄饨,以朴素的面貌,婉约承载着世世代代黎民百姓的智慧、才情和祈愿。”(《吃馄饨》)
当然,这些看似百年间传承不变的乡间饮食生活,同样也熏染着浓郁的时代气息。
虽然,作品中写及的乡间食品,在今天看来确实是寻常之物,但是,在作者的少年生活里,往往是一种稀罕的美食。在《油酥饼》一文中,作者非常细腻地刻画了第一次吃到的酥油饼,“其实不是饼,而是饼粒屑”的故事,令人忍俊不禁而又感慨万千。
同时,乡间的这些特产品性,也随着时代之潮,发生着许多变化。比如,从前的油酥饼用板油制作,“现今点心店用的荤油,都是用各种肥膘熬成的,没有板油、环油、网油香”。
又如:“当年西瓜的品种也很有限,地货店里只有平湖瓜和黑皮瓜两种。现目今,市面上最大宗的是南汇、金山的8424”“三十年前,这马铃瓜我吃过几次,甜、鲜、松、脆,卖相与现目今市面上的特小凤相仿佛,一只大概2斤。据说当时的马铃瓜也已经变种。”
尽管时移世易,多少酸甜苦辣的百味回忆中,却分明呈现着一座市声喧腾、性情饱满的人物廊。
《油酥饼》中因唐山地震、领袖逝世,先吓后惊而心神不宁、言行变得无厘头的外婆;《酱茄子》中小区快人快语的钱阿姨;《捉螃蟹》中那位“了不起的盖茨比”——铁匠阿炳,无不神形毕肖,栩栩如生。
“湘伯,一般的熟人叫她湘弟阿伯,似乎永远吃不准。她总是不断地添肉加肉,每次都要反复仔细观察肉菜的比例,嘴里总是喃喃自语:蛮肉,蛮肉。最后,总是让我母亲来定夺。湘伯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她只要一嗅,就可精准明确馅的咸淡。”(《吃馄饨》)
值得称道的是,汪放先生的语言表现功力十分深厚,尤其在这组散文中,乡音俗语的娴熟运用,更是给作品注入了厚重的乡土元素,从而最终构成了作品独特的艺术美。
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这组散文写作的结构艺术,在叙写主体审美物件的过程中,往往会宕开一笔,穿插进一些轶事的回忆。这让人联想起一些经典小说,例如《水浒》故事情节之中和人物关系之间贯穿着一条若隐若现、时断时续的线索。清代著名文学家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概括这一道:“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字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确实,我们也不妨将汪先生的作品结构看作“草蛇灰线法”的处理。汲取了古典文学素养的散文,有了如此的架构,使得记事叙物混为一体,显得分外丰厚而富有变化。
汪放先生本质上是一位博学的地方文史学者。多年来已经出版了包括《太仓历史人物辞典》《太仓历史人物图典》《太仓港史话》《四王题画诗注》《娄东园林诗汇》等多部专著。散文实在只是他无意间点亮的写作技艺。然而,也正因他所拥有的那些深厚的学植,使得他的散文,“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堪耐咀嚼且满口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