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梁
春天的一个周末，驾车回乡，来到后园，准备锄草。面对一片蓬蓬勃勃的野草，不知从何处下镰。蓦然发现有几朵黄花一闪一闪，仔细一看，哇，三四十棵长势旺盛的雪里蕻夹杂在其中，心头一阵惊喜。
这是块碎砖零落、竹鞭横长的竹园地，两年前建新房时砍掉了竹子铺了层薄薄的泥土，准备栽花。大概是邻家飘来了雪里蕻籽长出了苗，尽管无人浇水、施肥，还遭受风摧霜打，三四十棵雪里蕻竟长得如此茂盛，微风吹来，绿叶滴翠，黄花耀金，摇曳多姿。
雪里蕻，顾名思义，就是在寒冷环境里生长茂盛的一种芥菜。七八片叶子从根部长出散向四周，叶子深裂，边缘皱缩，茎润叶嫩，腌制成盐菜，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是老百姓家里荒月缺鲜蔬时的常备下饭菜。在我的记忆中，盐菜性温，可与很多食材搭配食用，盐菜竹笋汤、盐菜豆瓣汤、盐菜豆腐汤……不用放盐，只要把盐菜在葱油中略微炒一下，再放入其它食材加水烧熟，就是可口的下饭菜，如果再放些肉丝肉皮或者蛋皮蘑菇，那简直是美味佳肴了。无论是夏天中午下地回家，还是冬天傍晚放学回家，就着盐菜汤，两碗米饭呼噜呼噜一会儿就底朝天，吃得有滋有味，非常惬意。桌上的盐菜默默地伴着我一步一步走过春夏秋冬，滋养着我从蹒跚学步的幼童成长为青春小伙。
我上大学时，正是我国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期，老百姓的腰包慢慢地鼓起来了，日子逐渐过得红火了，但是江南人家，不知是出于对过去的追忆怀念，还是对后辈的警示教育，抑或是对盐菜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不时地在桌上放一盘葱炒盐菜。我家也是如此。这十多年来，我儿子大学毕业踏上工作岗位，娶妻生子，我们老吴家人丁兴旺，生活像手拿甘蔗上楼梯——节节甜来步步高。而那肉丝竹笋盐菜汤，我与老伴吃起来还是胃口大开，儿子媳妇偶尔吃吃也说味道不错，孙子吃了后皱着眉头说，好吃的，就是有点酸。我说，酸就是盐菜的特性，酸才有味，开胃。
想到这里，我似乎闻到了久违的肉丝竹笋盐菜汤的香味了。嗅一口雪里蕻的清香气，摄一张春不老的倩影图，脚踩黑土奔竹园，手挥银镰舞春风。不一会儿，被我精心选中的24棵矮壮肥嫩的雪里蕻静静地整齐地躺在厨房门口屋檐下。正在脚踩滑板绕屋飞的孙子大声问，爷爷你在干什么啊？我笑着回答，准备腌盐菜，等会儿你来帮忙噢！
腌制雪里蕻的“伟大工程”开始了，祖孙三人分工明确，合作愉快。老伴负责分批把切掉根须、剥掉黄叶、洗净晾干的雪里蕻（七八棵为一批）均匀地铺在干净的塑料盆里，再撒上一小把细盐；孙子穿上洗净的雨鞋均匀地踩踏，一会儿将雪里蕻翻一个身，再均匀地踩踏，直到每棵雪里蕻的茎叶变色流汁为止；我在干净的坛子底部撒上几粒花椒，倒上些许糟烧，把变色流汁的雪里蕻一棵棵放入坛里，用手臂粗的圆棍将踩踏好全部装进坛子里的雪里蕻压紧压实后，再撒上几粒花椒，倒上些许糟烧，用带有清香的一把稻草塞入坛口封住，然后把坛子倒扣入放有半缸清水的浅缸里。
看着静卧在走廊墙边的坛子和浅缸，祖孙三人好像在欣赏自己制作的最得意的艺术品一样，欣慰地笑了。我充满期盼地说，20天后就能喝到鲜美清香的肉丝竹笋盐菜汤了。孙子侧着头问，为什么一定要20天后才吃呢？我思考了一会儿说，雪里蕻腌制后会产生对人体有害的亚硝酸盐，3~8天内亚硝酸盐含量逐渐增多至最高峰，第9天起亚硝酸盐含量逐渐减少，20天后完全消失。因此，雪里蕻必须腌制20天后才能放心食用。孙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去脚踩滑板绕屋飞了。
岁月匆匆，不知从何时起，盐菜从寻常百姓家走进了宾馆酒店。苏南一带，无论是城市酒宴，还是家庭筵席，压轴菜都有它的身影，盐菜搭配几根细细的肉丝和蛋丝，美其名曰“雪菜三鲜汤”，酒足菜饱的宾客用勺子舀上一口汤喝下，怎一个“爽”字了得。
盐菜干香味鲜，不仅可制成菜肴，也可制作成点心。盐菜馅包子、盐菜馅饺子等很受南方百姓的喜爱。上周我在万达广场买了几个意大利馅饼，味道不错，竟然也是用盐菜做馅的，莫非老外也偷偷爱上了雪里蕻？
阖家围桌享晚餐，频频举箸尝美味。荤素搭配光盘乐，老少同饮满堂醉。一家六口不仅把蒜苗炒肉丝、黑木耳炒虾仁、花生米拌马兰头、香椿头炒蛋、炒菜薹吃光了，还把一大海碗汤喝了个精光。孙子咂咂小嘴问老伴，这是什么汤啊，这么美味？老伴笑着说，这就是你爷爷百吃不厌的肉丝竹笋豆腐盐菜汤。孙子惊讶地问，不是说要20天后才能食用吗？我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雪里蕻腌制后第3天才开始产生亚硝酸盐，1~2天内吃基本上没有亚硝酸盐，这叫青盐菜，别有滋味，放心食用。
孙子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如此，吃盐菜还有这么多学问啊！是的，孙儿啊，生活处处有学问，留心常常出精彩。盐菜的好多功效与故事你还不知道呢？看到你踩踏雪里蕻的一幕，使我回忆起小时候与祖父母一起腌制雪里蕻时的甜蜜情景；刚刚阖家分享肉丝竹笋盐菜汤时，又使我想起当年与妹妹抢喝豆瓣盐菜汤时的温馨场面，时隔半个世纪，那一份撼人心魄的温暖此刻还在心头。孙儿啊，你知不知道，爷爷我几十年来一直津津有味品尝的不仅仅是肉丝竹笋盐菜汤的本味。雪里蕻，你给予我的何止是美味呢？春不老，我把最美的礼赞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