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猪逸事 2023年11月10日  

  

  

  

  □卓娅

  

  闺蜜发来微信视频,我打开一看乐了,一头小猪崽映入眼帘:它矮墩墩胖乎乎的,一尺来长的个儿,长着粉白黛黑相间的皮毛,瞪着一双惊恐的小圆眼望着我,转瞬间扭头跑了,卷着圆圈的小尾巴不停地摇摆着……视频下面一行字:女儿买的宠物猪。看着萌萌的小香猪,我脑海里顿时闪现出另一只猪的影子。

  五十多年前,17岁的我来到黑龙江泰来县老吉家屯插队落户。队里分配我当炊事员兼饲养员。从不下厨、看见小虫都会惊叫的我,要负责知青点二十多人吃饭,还要养两头猪、十几只鸡。人吃的饭菜好糊弄,那时除了土豆没别的菜,每天土豆丝、土豆片、土豆块、土豆泥翻花样,吃的主食是小米、苞米碴子、高粱米,面食难得一见。养一群鸡不难,叫我胆战心惊的是两头猪,它们可不好对付,尤其是那头母猪,体型高大,长着一对尖尖的虎牙,娇惯挑剔又霸道,还特别凶,谁惹它就追着咬谁,根本不怕人。周边的孩子看见它都害怕,大人吓唬孩子时就说:“再不听话就把你关到知青点的猪圈里。”

  猪圈建在院子外50米处,用土坯垒起半人多高的围墙,十平米见方,一半盖上顶,一半敞开,地面挖沟排污,开一扇小门。

  每天清晨,我一边打开圈门,一边喊:“嘎啰啰……”两头猪立马欢快地冲进院子,一头扎进食槽抢食。那头母猪先用鼻子把小花猪拱开,再埋头挑剩饭剩菜吃,对余下的土豆皮之类只是闻闻,还故意把这些东西拱出食槽,搞得地上一塌糊涂。我手握一根木棍吓唬它,它毫不畏惧,还是我行我素。

  圈养猪不利于生长,如果散养,又会糟蹋庄稼。为此,生产队专门派了一位老汉和一个半大的孩子放猪。到了时间,这一老一少各拿一根鞭子在村里喊:“收猪啰……”各家各户就像送孩子上幼儿园一样,将自家的猪送到集中地,再由一老一少赶着一大群猪浩浩荡荡出村,在一条干河沟里放牧。临近中午,只听“啪啪”鞭子响,一声“回家啰!”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哦哦”的叫唤,猪绝不会认错家门,向着自家的院子狂奔,直冲食槽觅食,半天的玩耍消耗了体力,吭哧吭哧吃得香,吃完后一摇一摆地回到猪圈躺下就睡。我们一日三餐不辞辛苦地伺候它们,盼着它们快点长大,不仅仅指望它们能改善我们的伙食,更指望它们能解决各项开销,尤其是那头成年的母猪,期待它早日繁衍子孙。

  母猪终于怀孕了,左邻右舍的大婶大娘过来教我如何喂养,如何注意它的反应。为了迎接新生命,扩建了半间猪舍,把小花猪和母猪分开;专为母猪准备了一个食盆,在食料中多添加了米糠、米汤。母猪的身子越来越沉重,肚子几乎坠到地上,我却根本看不懂它临盆前的反应。那天早上,我照例把猪食放好,一声一声叫唤,却不见它过来。我到猪圈前一看,傻眼了,只见它俯卧着,身边拥挤着十几只粉嘟嘟的小猪崽,它们“吱吱呀呀”地往母猪肚子下钻。这时其他人已下地干活,我立即跑去邻居家求助齐婶,她放下活,随我匆匆来到猪圈,仔细观察了一番,笑着对我说:“闺女呀,别怕,没事。它产下了十二头小猪,都挺好的,这头母猪品种好,产量高!”听了齐婶的话,我赶紧端来一盆调好的猪食,可是它哼哧哼哧起不了身,我便蹲下把食盆斜着放到它嘴边。待到中午,大家收工回来,听说母猪下了猪崽,兴奋得顾不上吃饭,都跑到猪圈观看。大家边看边议论,突然有人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母猪不肯给猪崽吃奶,它把一排奶头紧紧地压在身下,任凭小猪饿得嗷嗷叫唤。我又去把齐婶叫来,齐叔知道情况后一起赶来,乡亲们也都来围观,可是谁也说不出个道道。齐叔叼着烟袋思忖片刻后,对我说:“这母猪长着一对虎牙,我估摸着这一窝小猪也有虎牙,吃奶时把母猪咬疼了,所以不让吃。”我们愣愣地听着,心想婴儿生下来没有牙,小猪生下来就有牙,真是长见识了!那该怎么处理呢?大家用疑问的目光望着齐叔,齐叔转身对围观的乡亲们说:“娘们把孩子都带回去,再带几把剪刀来。年轻的帮我看住老母猪,防止伤人,其余人抓小猪崽,把尖牙剪平。”一声令下,人人行动起来,我们既紧张又兴奋,不知这一招能否成功。看到围拢来的人群,母猪用叫声表示抗议。我把猪圈门打开,有人用长棍拨弄着猪崽,撵它们出来,其他人在门口守着,这时母猪开始发怒,站起身冲顶长棍。有几只小猪出了圈门被人抱起,掰开嘴巴,果然小嘴里有两颗尖尖的小牙。马上有人用剪刀剪掉尖头,不知是疼还是饿,小猪急得嗷嗷叫,母猪一下子暴怒了,不顾一切地冲出来,冲向人群,吓得人们扔下猪崽四处逃散。这时有人趁机跑进猪圈关上圈门,把剩下小猪的尖齿全部剪了。母猪护崽心切,横冲直撞,但是毕竟刚刚生育过,力不从心,顾着这头顾不了那头。猪圈里的人翻墙而出,再打开圈门。母猪跑进圈里,看见孩儿们都在,一下子瘫倒在麦草堆上,小猪们一哄而上抢着吃奶,母猪哼哼唧唧地一动不动。我佩服齐叔的判断力,问他怎么会想到小猪的尖牙。他呵呵笑道:“古话说得好啊,有种像种。以后它生养的每一窝小猪,你们都要提前做好准备。”

  生养过的母猪更加强壮、凶狠,只有和猪崽在一起的时候才显现出母性的柔情。待小猪稍长大后,就不断有人来买猪羔,最后只留下两只小猪。而原来那只小花猪也在过年时成了我们的美味佳肴。当母猪又一次配种成功后,我们格外关注它。那天傍晚明显感觉到它很不安,呼吸局促,齐婶说估计就在今晚明晨之间生产了。于是,知青点安排了几个人轮流值班,直到天蒙蒙亮,它开始躺下不断呻吟。齐叔告诫我们:“要趁它生产时,每产下一个立即检查,剪平尖齿,这样既伤不到人,又不耽误投喂猪崽。”天亮了,知青们要出工了,点长安排了一位男生留下协助我。临近中午时,母猪终于生产了,男生负责接生,我负责给小猪剪牙。我紧张害怕得全身发软,站在猪圈土墙边隆起的一条坎上,脚下是不堪入目、臭味扑鼻的脏物……我全然忘了这一切,两眼牢牢地盯着母猪。男生把第一只小猪崽抱起递给我,我双手捧着软乎乎又在挪动的活物时,心房紧缩成一团,全身禁不住地打颤。好在此刻的母猪没有丝毫起身的力气,不用担心它的攻击。我小心翼翼地把猪崽放在半人高的围墙上,它身下垫着一层软布,我用颤抖的双手擦掉小猪身上的包浆,掰开它的小嘴,用剪刀剪平尖齿。我心思集中在小猪身上,高度紧张的心情渐渐缓和。把第十只也是最后一只猪崽送回母猪身边时,我如释重负,精疲力尽。当我拖着步子走出猪圈,这才发现衣服上、鞋子上沾满了斑斑点点的污垢,忍不住一阵呕吐……

  清洗完毕,我站在院子里抬头仰望,屋前的白桦林似乎顶上了蓝天。哦,原来那个懦弱娇气的江南小姑娘历经风霜雨雪后长大了。1976年,我被调到县城工作。临行前,我调了一盆上好的猪食来到院里,冲着猪圈高声喊道:“嘎啰啰……”三只矫健的小猪如赛跑般冲进院子,被誉为“光荣妈妈”的老母猪则一摇一摆地跟在后面,它老了,再也无力和小辈们争抢食物了。队里送我的马车已停在院外。我把饱食后的猪赶进圈里,唯独老母猪不肯进去,它围着我转圈,用嘴拱我的脚,似乎明白主人即将离去。当载着我的马车驶离时,听见猪圈里传出急切的“嗷嗷”叫声,我的眼眶湿润了。